月亮刚爬上海关大楼的尖顶时,张小满蹲在悦宾旅馆的窗台上,脚尖点着生锈的铁皮雨棚。
林掌柜的旱烟味还萦绕在鼻尖,混着楼下弄堂里飘来的油氽排骨香——这是HK区特有的烟火气,此刻却像根细针,扎得他后颈发紧。
“樱花料理屋的外卖箱在床底下。“林掌柜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带着某种刻意压平的镇定,“蓝布围裙,袖口有油渍,左胸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樱花。“他推开门,手里多了个油纸包,“拿两个芝麻烧饼,后厨的阿福叔爱这口,见着你准会放轻脚步。“
张小满翻身进屋,接过油纸包时碰到林掌柜的手背——烫得惊人。
老人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烟丝,指节因用力发白:“松井的人今晚会查三次岗,第一次在戌时三刻,你得赶在那之前混进去。“他从抽屉里摸出块黑布,正是先前说的交叉钥匙标记,“老裁缝今早送的结构图,二楼保险柜在书房,密码是松井情妇的生日,19120518。“
“为什么是我?“张小满突然开口。
怀表在胸口发烫,八年前父亲被刺刀挑翻时,表盖磕在青石板上的裂响,此刻清晰得像在耳边。
林掌柜的旱烟杆“咔“地断成两截。
他弯腰捡碎片时,张小满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因为你能在特务追三条街后还攥着纸船。“老人直起腰,目光像把磨了二十年的刀,“更因为...名单上有个叫'小柳树'的。“
张小满的呼吸顿住。
三个月前在书店后巷,林书琴递给他半块月饼时,旗袍上的玉兰花确实像要化在血里。
她当时笑着说:“我代号小柳树,等打完仗,要在延安种一排柳树。“
“明白了。“他把黑布塞进怀里,指尖触到那枚交叉的钥匙,“阿福叔的烧饼要趁热。“
虹口的夜比想象中闷。
张小满挎着外卖箱拐过横浜路,看见樱花料理屋的灯笼在风里晃,浅粉色的纸罩映得“樱“字像滴凝固的血。
后厨的门半开着,蒸汽裹着酱油香涌出来,阿福叔的大嗓门先撞了过来:“小王八蛋又偷懒!
今晚松井少佐要来,凉了半粒天妇罗,老子剥了你的皮!“
张小满低头钻进后厨,把油纸包往案台上一放。
阿福叔的胖手刚掀开油纸,芝麻香就炸了出来:“哎哟小赤佬,哪弄的?“他咬了口烧饼,油星子溅在蓝布围裙上,倒和张小满身上的油渍混作一团。
“老城隍庙的陈记。“张小满抄起木托盘装天妇罗,余光扫过墙上的挂钟——戌时二刻,还有十一分钟。
“行,二楼书房的餐点你送。“阿福叔拍了拍他的背,“松井那老鬼子爱沾辣根,多备两碟。“
木楼梯的第三级会吱呀响,结构图上标得清楚。
张小满扶着雕花栏杆往上走,每一步都数着:一、二、避开第三级、四...到二楼转角时,他听见书房里传来瓷器相撞的脆响,接着是松井隆一的笑声:“八嘎,这茶怎么比上海的雨还涩?“
书房门虚掩着。
张小满屏住呼吸,看见靠墙的檀木柜——结构图上标着“保险柜“的位置。
他把托盘放在门口的矮几上,手指摸向怀里的黑布。
特制钥匙贴着掌心,冷得像块冰。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
张小满借着黑暗撬开锁扣,金属摩擦声细得像根针。
保险柜的转盘转了三圈,19-12-05-18,“咔嗒“一声,门开了。
最上层的牛皮纸袋上印着“极秘“二字,名单应该就在里面。
他刚要抽出来,楼下突然传来皮鞋跟敲击地面的脆响。
“少佐,松井大佐说今晚要亲自检查。“
“八嘎!不是说十点才到?“
脚步声往二楼来了。
张小满的心脏撞得肋骨生疼,他抓起纸袋塞进怀里,转身扑向角落的衣柜。
门刚合拢,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谁把天妇罗放这儿?“松井少佐的声音近在咫尺,“去把阿福叫来——“
“大佐到了!“楼下传来吆喝。
“八嘎!“皮靴声匆匆往楼下走,门“砰“地撞上。
张小满抹了把额头的汗,这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全贴在身上。
他把名单重新塞回保险柜,却在抽手时碰倒了个青瓷笔洗。“叮“的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他僵在原地,听着楼下的动静。
松井大佐的笑声像块砂纸,擦过每一寸神经。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一楼,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怀表不知何时从领口滑了出来,秒针“咔嗒咔嗒“,和他的心跳一个节奏。
撤离比潜入更难。
料理屋外的路灯下,三个日军端着枪来回踱步,刺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张小满缩在厨房的煤堆里,听着阿福叔和哨兵扯皮:“太君,这是要倒的煤灰,臭得很!“
“八嘎,检查!“
铁锹铲煤的声音越来越近。
张小满摸到后窗的铁栅栏——结构图上标着“可撬动“,但此刻他的手在抖。
他咬着牙扳开一根铁条,煤屑落进眼睛里,疼得他差点叫出声。
钻出去的瞬间,他听见阿福叔的骂声:“小赤佬又跑哪玩去了!“接着是枪托砸在煤堆上的闷响。
护城河的水比东北的雪还凉。
张小满顺着水流漂了半里地,直到听见巡逻队的脚步声远去,才抓住岸边的芦苇往上游爬。
渔船的灯影在前方摇晃,船老大的烟杆亮了又灭——这是林掌柜说的暗号。
“上来。“船老大拉他上船,递来条破毯子,“后舱有姜茶,喝两口。“
张小满裹着毯子坐下,怀里的名单还带着体温。
船桨划水的声音里,他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动静,像极了八年前沈阳城外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破砖墙上。
悦宾旅馆的后窗依然虚掩着。
林掌柜的旱烟味没变,只是桌上多了盏应急灯,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给。“张小满把名单放在桌上,纸角还沾着河水的腥味。
林掌柜的手刚碰到纸袋就顿住了。
他慢慢抽出里面的纸页,月光从窗外漏进来,照见第三行的“小柳树“——林书琴的名字,用红笔圈了个圈。
“三个。“林掌柜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老周、阿秀、小柳树。“他抬头时,张小满看见他眼里有东西在闪,“老周明天要去苏州送药,阿秀在纱厂当工头,小柳树...今晚本该在霞飞路的书店。“
张小满的喉咙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他摸出怀表,秒针还在走,可父亲的脸突然模糊了——他想起林书琴递月饼时,指尖沾着的油墨香;想起她在四行仓库前举着扩音喇叭,声音比炮弹还响:“中国不会亡!“
“那我下次,一定让他们活着回来。“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片雪。
林掌柜突然抓住他的手。
老人的掌心有层老茧,磨得他手背发疼。
一枚银色纽扣落在他手心里,刻着极小的“抗“字,边缘有些磨损,像被反复摩挲过。
“这是...“
“当年我入组织时,老站长给的。“林掌柜松开手,转身去拨弄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开,“记住,你不是去送死。“他的背影在火光里摇晃,“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张小满攥紧纽扣,体温透过银壳渗进皮肤。
窗外的天快亮了,远处传来卖豆浆的吆喝声,混着不知谁家的留声机,又放起了《天涯歌女》。
他摸了摸胸口的怀表,齿轮转动的声音,和纽扣上“抗“字的刻痕,在晨雾里轻轻碰了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