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暗涌(求收藏)

永宁侯府,书房。

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墨香与硝烟味。巨大的北疆舆图铺满了整张紫檀木桌案,朱砂笔勾勒出的防线犬牙交错,触目惊心。永宁侯苏昌邑身披半旧的玄色软甲,并未卸下,铁铸般的身躯深陷在宽大的太师椅中。他一手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一手紧握着一份染着泥点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连日操劳,让他原本刚毅如石刻的面容染上了浓重的疲惫,眼窝深陷,鬓角新添的霜白在烛火下格外刺眼。浓眉紧锁,眉宇间拧成一个化不开的“川”字,那是被北疆战局、粮草短缺和朝堂扯皮反复煎熬的痕迹。

“侯爷。”门外传来管家苏福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声音。

“进。”苏昌邑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武将特有的硬朗,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之意。他眼皮都没抬,目光依旧死死钉在地图上几处被蛮族骑兵标记反复冲击的关隘上。

苏福躬身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身着东宫管事服色、面容肃穆的中年人。管事手中捧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盖着素色锦缎。

“侯爷安好。太子殿下闻听昨夜侯府惊变,甚为关切。”管事行礼如仪,声音平稳,“殿下遣小的前来,将此二物呈交侯爷。此乃昨夜擒获放蛇歹徒时,从其身上搜得。”说着,他轻轻掀开了锦缎。

托盘上,赫然躺着一支惨白阴森、雕刻着狰狞狼头图腾的骨笛,以及一小块边缘磨损、刻有弯月与烈马纹样的青铜令牌。骨笛透着不祥,令牌则散发着蛮族特有的粗粝与血腥气。

苏昌邑的目光终于从地图上移开,鹰隼般的眸子瞬间锐利如刀,钉在那两件证物上。一股凛冽的寒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议事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他认得那令牌,那是北疆十二部中“苍狼部”王帐亲卫的信物!骨笛更是萨满驱蛇控兽的邪器!

“太子殿下有心了。”苏昌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本侯代管京畿防务,竟让此等宵小潜入府邸,惊扰家眷,是本侯失职。此事,本侯必会严查,给殿下一个交代。”

他抬手,示意苏福接过托盘。姿态强硬,言语间已将此事定性为“侯府内务”和“京畿防务疏漏”,隐隐排斥着太子的直接插手。

东宫管事何等精明,深知这位侯爷的脾性,不再多言,恭敬告退。

书房内只剩下苏昌邑、苏福和那两件冰冷的证物。

苏昌邑盯着那狼头骨笛和蛮族令牌,指节捏得发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北疆战事吃紧,粮草军械处处掣肘,朝中还有人趁机搅动风雨,如今这蛮夷的爪子竟伸进了他的侯府内宅!一股暴戾的怒火混合着被冒犯的屈辱,在他胸中翻腾。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

“去!把柳氏给我叫来!立刻!”

大约一刻钟后,柳姨娘被苏福急匆匆“请”来的。她只穿着一身略显素净的藕荷色常服,发髻微乱,脸上带着未施脂粉的憔悴和惊魂未定的苍白,眼底布满血丝,倒真像是受了巨大惊吓的模样。

一进议事厅,看到苏昌邑铁青的脸色和桌上那两件刺目的证物,她心头猛地一跳,但面上却瞬间涌上委屈与惊惶,未等侯爷开口,便先一步扑跪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颤抖:

“侯爷!您要为妾身做主啊侯爷!昨夜……昨夜太可怕了!毒蛇……到处都是毒蛇!妾身……妾身差点就……”她哽咽着,仿佛说不下去,身体瑟瑟发抖,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脖颈,那里似乎有一道极淡的、像是被什么细小尖锐物划过的红痕。

“春杏……春杏那傻丫头……”柳姨娘泪如雨下,这次倒有几分真情实感——毕竟死的是她的心腹,“她护着妾身往外跑,慌乱中被蛇咬了!就倒在妾身院门口啊侯爷!妾身眼睁睁看着她……看着她咽气!她才十七岁啊!”她哭得肝肠寸断,将一个痛失忠仆的主母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苏昌邑看着她哭得几乎晕厥,再想到昨夜混乱,心中那点因证物而起的疑窦被这“惨状”冲淡了些许,但声音依旧冰冷:“哭有何用!昨夜蛇袭,目标明确指向听雪轩!这骨笛与蛮族令牌,又从放蛇的花匠身上搜出!柳氏,你作何解释?!”他指着托盘,目光如炬,带着战场上审讯俘虏般的压迫感。

柳姨娘哭声戛然而止,抬起泪眼,脸上瞬间布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被诬陷的悲愤:

“侯爷!您……您这是疑心妾身吗?!”她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委屈和控诉,“妾身一个深宅妇人,如何识得这等蛮夷邪物!那花匠……那花匠定是被人收买了!栽赃陷害啊侯爷!”她猛地指向听雪轩方向,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怨毒,“是她!是苏清晴!她恨我入骨!定是她勾结了太子殿下的人,自导自演了这一出蛇祸!害死了春杏,再把这脏水泼到妾身头上!太子殿下……殿下这是要借机插手侯府内务,打压您在北疆的威望啊侯爷!这分明是个要置妾身、置侯府于死地的毒局啊!”

她哭喊着,字字泣血,将矛头直指苏清晴和太子,更将侯府内斗上升到太子意图打压边将的政治高度,精准地戳中了苏昌邑此刻最敏感、最焦躁的神经。

苏昌邑高大的身躯猛地站起,如同被激怒的雄狮。北疆战报的压力、朝堂的倾轧、眼前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后宅污糟事,瞬间化为一股狂暴的怒火,冲垮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他额角青筋暴跳,一掌狠狠拍在紫檀桌案上!

“砰——!”

沉重的桌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砚台、笔架震落在地,墨汁泼溅,染黑了冰冷的地砖。

“够了!都给本侯闭嘴!”苏昌邑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关在笼中无处发泄怒火的困兽。他死死盯着哭倒在地的柳姨娘,又仿佛透过她看向更远的、令他心力交瘁的北疆烽火和朝堂漩涡。那两件蛮族证物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柳姨娘的指控更像毒蛇噬咬着他的理智。

疑心?他的确是有。既有对柳氏,也有对那“懂事”得反常的女儿,对意图不明的太子,他都有疑心,

但此刻,他只想把这团乱麻狠狠撕碎,他也无心思计较这些琐事,他需要一个暂时的“安稳”的环境,一个能让他喘口气、专注于北疆那真正要命战场的“安稳”环境。

“滚!都给我滚出去!”苏昌邑指着门口,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苏清晴闭门听雪轩,静思己过,无令不得出。府中一应事务……暂由柳氏代管!昨夜之事,到此为止!谁敢再妄议,家法处置!”

他选择了最粗暴也最“省事”的方式——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强行压下。柳姨娘的管家权暂时保留,是对她“委屈”的安抚,也是对他自己“需要后宅暂时平静”的妥协。

至于太子暗卫的证词?在侯爷这雷霆震怒之下,早已被彻底无视,而且勾结蛮夷这种事,不能成为侯府的污点,太子的暗卫所谓的证据,甚至成了他心中“太子意图插手”的佐证。

柳姨娘被侯爷的暴怒吓得噤声,连滚爬带地退了出去,眼底却闪过一丝劫后余生般的怨毒与得意。

“小丫头,日子还长着呢,想和我斗,你还嫰了点,咱们走着瞧。”

柳姨娘内心喃喃道。

侯爷的严令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再次锁紧了听雪轩的门扉。府中风向骤变,昨日还因太子霞帔而殷勤的仆妇,今日便如避蛇蝎,连送饭的粗使婆子都只敢将食盒匆匆放在院门口,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晦气。

“欺人太甚!”绿怡气得眼圈发红,小拳头攥得死紧,“明明是那毒妇害人,倒打一耙!侯爷……侯爷怎么就……”她说不下去,只觉得满心委屈。

江嬷嬷面色凝重,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着扫帚柄,浑浊的老眼里是深沉的忧虑,低声劝道:“绿怡,噤声!如今更要谨言慎行,莫给小姐添乱。”

苏清晴端坐在老梅树下的石凳上,面色平静无波。她面前摆着一只青玉浅盆,盆中苔藓湿润,那株翡翠般的磁欧幼苗静静生长,缠绕其上的淡金与冰蓝光丝流淌着温润的生命力。她纤细的指尖悬在幼苗上方,并未直接触碰,只是引导着。

一股清冽、安宁、带着强大净化意味的能量波动,如同无形的涟漪,以幼苗为中心,温柔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听雪轩小院。绿怡胸中翻腾的怒火和委屈,江嬷嬷眼底深藏的焦虑,在这股能量的抚慰下,如同被清泉洗过,奇异地平复下来。呼吸变得顺畅,心神重归宁静,仿佛置身于风雨中一座温暖坚固的堡垒。

“嬷嬷,绿怡,”苏清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父亲有父亲的难处,北疆烽火未熄,朝堂暗流涌动,他求一个‘稳’字,无可厚非。我们只需守好自己这一方天地。”

她拿起石桌上摊开的厚重医书《北疆本草集注》,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与其争一时长短,不如……为将来真正的战场,多做些准备。”书页旁,已堆叠起数张写满蝇头小楷的药方笺子。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刘愈淡薄得几乎融入月色的魂影,悄然穿透听雪轩的墙壁,如同无形的风。他掠过沉寂的花园,无声无息地潜入锦瑟院。魂体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柳姨娘紧闭的卧房——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与怨毒的诅咒;扫过春杏那间已上锁的下人房——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非蛇毒的杏仁苦气;最终,他的注意力落在外院墙角一处新翻动的泥土上,那里埋藏之物散发出的微弱蛮族巫药气息,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被他精准捕捉。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听雪轩的宁静。永宁侯苏昌邑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郁,踏入了这个被他变相囚禁的女儿的院落。他是来“探病”的,更是来审视和试探的。

苏清晴闻声自石凳起身。她今日未施粉黛,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鬓角那两缕新生的银丝在阳光下格外刺目。她对着父亲恭敬地福身行礼,姿态柔顺,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歉疚:

“女儿不孝,累父亲忧心。府中近日风波不断,扰了父亲处理军国大事的清静,是女儿之过。女儿甘愿在此静思己过,为父亲、为侯府前程日夜祈福。”她只字不提柳姨娘,不提春杏,更不为自己辩白一句。

苏昌邑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她,带着久经沙场的穿透力,似乎想从这张苍白却平静的脸上找出怨恨或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柔顺。他心中那根名为“愧疚”的弦,被这逆来顺受的姿态轻轻拨动了一下。

“你有此心便好。”苏昌邑的声音依旧沉冷,但紧绷的线条似乎缓和了半分,“安分些,莫再生事。侯府经不起折腾,北疆……更经不起后院起火!”

“女儿明白。”苏清晴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格外柔弱。她忽然抬头,眼中带着孺慕的关切,“父亲日夜操劳军务,鬓边又添霜色。女儿无能,不能为父分忧,只盼父亲保重身体。北疆苦寒,将士们……更需要父亲健朗如山。”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轻声道,“母亲留下的一些旧物,女儿睹物思人,徒增伤感。不若……交由父亲保管?也算是替母亲……继续陪伴父亲左右。”她指的是几件无关紧要的普通首饰和一方旧帕。

苏昌邑的心被狠狠一撞!亡妻温婉的面容在记忆中一闪而过。他看着眼前酷似亡妻眉眼、却更加隐忍懂事的女儿,再对比柳氏歇斯底里的哭诉,一丝强烈的愧疚和更深的疑虑如藤蔓般缠绕上来。他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院中那株生机盎然的磁欧幼苗,又落回苏清晴苍白却沉静的脸上。

“春杏那丫头……”他忽然开口,语气晦涩难明,“死时面色青紫发绀,不似寻常蛇毒发作之状。年纪轻轻,横死府中,若真有冤屈未雪……恐怨气郁结,不利家宅安宁。”他没有看柳姨娘院子的方向,但这话,却像一颗无声的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深潭。

最终,他深深看了苏清晴一眼,未再多言,只留下一句:“好生休养。”转身离去时,却对守在院门外的亲随沉声吩咐:“张勇、李固,你们留下,守好听雪轩门户。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惊扰大小姐清修!”留下两名亲兵,名为看守,那戒备的姿态,却隐隐将听雪轩护在了身后。

夜色如水,漫过窗棂。苏清晴倚在窗边,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也映照着鬓边那枚刘愈魂力所凝的冰梅花簪,清冷剔透。连日的隐忍与心力消耗,让她眉宇间染上深深的疲惫。

刘愈的魂影在她身侧缓缓凝聚,比前几日凝实了些许,显然磁欧幼苗的共生滋养在缓慢生效。他抬起近乎透明的手,虚虚地拂过她鬓角那缕刺目的新生银丝,魂音低沉,带着化不开的心疼:“委屈你了。”

苏清晴微微侧过头,仿佛能感受到那虚无指尖的凉意。她轻轻摇头,唇角甚至弯起一丝极淡却坚韧的弧度,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清澈如洗,映着窗外摇曳的梅枝与盆中静静生长的翡翠幼苗。

“不委屈。”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洞悉世事的冷静,“争一时口舌,是愚者所为。父亲的心,一半悬在北疆的烽烟,一半困在侯府这潭浑水里。他要的是‘稳’,是‘安’。柳氏越是不顾一切地撕咬,露出的破绽只会越多。我们只需……”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桌上那叠厚厚的北疆药方,以及玉盆中生机勃勃的幼苗,“等,并准备好。准备好迎接真正的风暴。”

刘愈墨蓝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她,魂影微微靠近,一股温和而坚定的魂力如同无声的暖流,悄然包裹住她疲惫的身心,与磁欧幼苗散发出的安宁气息交融在一起,共同滋养着她。他郑重颔首,魂音带着守护者的承诺:“我在。暗处的事,交给我。你的战场在更广阔的地方,在需要你医术和仁心的地方。现在,积蓄力量,静待天时。”

月光静谧,流淌过她指尖无意识抚上的、锁骨下方那道淡金色的血契纹路。一人一魂一株灵苗,在这看似孤绝的听雪轩内,构筑着外人无法窥见的安宁与磅礴的力量。

“快了…”苏清晴的低语如同叹息,又似预言,消散在清冽的夜风中,“北疆的烽火,才是我们真正的战场。”

刘愈的魂影在她身侧,如同月光下沉默的山岳,无声,却承载着所有的风暴与守护的誓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