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慈恩伪佛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枯死的槐叶,像无数鬼爪般“噼啪”拍打着义庄腐朽的窗棂。檐角那只积满尘垢的铜铃,毫无征兆地尖啸起来,凄厉的嗡鸣瞬间撕裂了死寂,直扎耳膜。

“你们…来得太快了。”裴姝的声音被这突兀的异响掐断,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话音未落,案几上那张记录着血誓的粟特文纸卷,仿佛被无形鬼手攥住,在素帕上疯狂地痉挛、扭曲,纸页边缘发出濒死般的“嘶啦”声,几欲碎裂!

她瞳孔骤缩,闪电般将纸卷塞入怀中,冰冷的丝绸紧贴着心口,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就在纸卷入怀的刹那,余光捕捉到窗棂外一闪即逝的暗红——像地狱深处淌出的污血,又似厉鬼飘荡的袍角,快得让人疑是幻觉,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实质感。

“血眼双面佛!”裴姝的目光瞬间锁在案头那尊诡异的小像上。冰冷的陶土触感传来,佛像脸上那对不对称的邪异竖瞳,在昏黄灯影下仿佛活了过来,正幽幽凝视着她。没有丝毫犹豫,她“噗”地吹熄了摇曳的油灯。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间泼满了整个空间,浓稠得令人窒息。

她屏住呼吸,将自己融入这无边的死寂,耳廓捕捉着每一丝微弱的响动。头顶!瓦片传来极轻微的“哒”一声,细若蚊蚋,却足以让神经绷紧到极限!借着气窗漏下的一线惨白月光,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滑过屋脊轮廓,手中寒芒一闪即逝——那弧度,那冰冷的色泽,与射穿阿史那咽喉的乌矢如出一辙!

杀意凛然!

裴姝足尖一点,身形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上窗台。夜风扑面,带着深秋的刺骨寒意和浓重的槐木朽气。然而,那黑影已如鬼魅融入了浓密的槐树林深处,只留下晃动的枝叶和一片更深的死寂。她紧握怀中那滚烫的秘密,指尖几乎要嵌进胸膛。遗孤会…灭口者…他们像嗅到血腥的鬣狗,都盯上了这封密信!七日之约,如悬顶利剑,时间正化作流沙从指缝飞速流逝。武玥…那个同样被卷入风暴中心的女子,此刻又在何方?一股沉重的忧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

同一片诡谲的夜色下,长安城如同巨大的迷宫,蜿蜒曲折的里坊巷道在黑暗中蛰伏。武玥紧咬着牙关,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扯着肩头撕裂般的剧痛。那件曾流光溢彩的胡姬舞衣,此刻已彻底被暗红的血浸透,湿冷地贴在身上,沉重如铁。血珠沿着衣摆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不祥的印记,像暗夜里悄然绽放的妖异红梅,散发着浓烈的腥甜。

她不敢停歇,靠着对长安巷陌近乎本能的熟悉,在阴影中疾行、折转、隐匿。阿史那冰冷的尸体、那支无声无息夺命的乌矢,已将她最后的侥幸击得粉碎。暗处的敌人,无处不在,如同附骨之疽。万年县衙义庄的轮廓终于在望,她却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像一尊石雕般隐入一堵断墙的阴影里,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每一个可疑的角落——风过树梢的晃动、远处野犬的呜咽、甚至月光下漂浮的尘埃,都成了她警惕的靶标。

就在这时,一缕极其微弱、似有若无的梵音,被夜风从城南方向断断续续地送来。声音缥缈,本该是安抚亡魂的诵经,在这死寂的夜里听来,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森与空洞。

慈恩寺。

白日里线人那句压低嗓音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针,猛地刺入武玥的脑海:“住持圆觉…呵,表面超度亡魂,唱得比谁都慈悲,骨子里…哼,那法会的水,深得很呐,怕是藏着见不得人的勾当!”那线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此刻被这夜风中的梵音无限放大。

一丝冰冷的决绝,取代了肩头的灼痛。她不能再等。

慈恩寺巨大的轮廓在深沉的夜幕下,如同一头匍匐的黑色巨兽。朱漆寺门上方,那块刻着“慈恩”二字的巨大匾额,在惨淡的月光映照下,竟泛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字迹边缘仿佛流淌着寒霜。巡逻僧人的脚步声单调而规律,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更添几分压抑。

武玥的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贴着高墙根部的阴影疾行,足尖在墙砖上借力一点,整个人便如羽毛般轻盈地翻过了院墙,落地无声。藏经阁那高耸的飞檐在夜色中如同怪兽的犄角,檐下悬挂的经幡早已残破不堪,在呜咽的夜风中疯狂抽打着空气,发出“猎猎”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无声地哭嚎、控诉。

阁内,浓烈的檀香与陈年书卷特有的霉腐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窒息感。月光透过高窗的缝隙,切割出几道惨白的光柱,光柱中尘埃狂舞。武玥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她屏住呼吸,指尖在冰冷的书架和堆积的经卷上快速而谨慎地摸索。突然——

脚下传来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嗒”声!

她浑身一僵,如同被冰水浇透。低头看去,一块不起眼的青砖微微凹陷下去,与周围严丝合缝的砖面形成了微妙的落差。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深吸一口气,凝聚全身力气,猛地向下一按!

“轰隆!”

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在死寂的藏经阁内骤然响起,如同巨兽苏醒的低吼!紧挨着墙壁的一座沉重佛龛,竟缓缓向侧面滑开,露出了其后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暗洞口。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息瞬间喷涌而出——那是混合了陈年积尘、腐烂血肉、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腥臊的恶臭,冰冷、潮湿、粘腻,直冲脑髓!

暗道!通向地狱的入口!

武玥反手拔出腰间的精钢短刃,冰冷的触感给了她一丝虚假的安全感。她不再犹豫,侧身闪入洞口。身后的佛龛在低沉的摩擦声中缓缓复位,彻底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唯有墙壁上零星镶嵌的几盏长明灯,散发着幽绿如鬼火般的光晕,在浓稠的黑暗中勉强勾勒出狭窄通道的轮廓。灯油燃烧发出极其微弱的“噼啪”声,在这死寂中如同惊雷。脚下的石阶冰冷湿滑,布满滑腻的青苔。空气沉闷得如同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腐败味道,压迫着肺部。墙壁粗糙的触感摩擦着衣袖,嶙峋的石块仿佛随时会伸出利爪。她的影子被摇曳的鬼火拉得奇长无比,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扭曲、变形、狂舞,如同无数伺机而动的魑魅魍魉。

时间在绝对的死寂和压抑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一扇巨大的石门。石门上雕刻的不是寻常的祥云瑞兽,而是面目狰狞、獠牙毕露的护法恶神,手中高举的兵器寒光闪烁,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石而出,将闯入者撕成碎片!那恶神空洞的眼窝,似乎正死死地盯着她。

武玥感到后背的冷汗浸透了里衣,肩头的伤口在紧张下又传来阵阵刺痛。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石门上,凝神听了片刻——死寂。她深吸一口那污浊的空气,将全身力量灌注于双臂,抵住石门沉重而粗糙的表面,用力一推!

“嘎吱——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石门沉重地开启了一条缝隙,更加浓烈百倍的腐臭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油脂熬炼的腥甜气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几乎让她当场呕吐!

石门之后,赫然是一座巨大的、阴森的地宫!

幽绿的长明灯沿着地宫四壁排列,勉强照亮了空间。墙壁上布满了色彩斑驳却异常诡异的壁画:中央是一尊巨大无比的双面佛陀,一面悲悯垂泪,一面却狞笑狰狞,两对竖瞳都泛着妖异的红光,冷冷地俯瞰着下方。无数信徒麻木地跪拜在地,神情呆滞如同傀儡。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壁画角落:一群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孩童,穿着破烂的麻衣,双手虔诚地捧着一只只盛满粘稠暗红液体的陶碗,正一步步走向壁画中央那燃烧着熊熊绿焰的祭坛!

而现实地宫的正中央,正矗立着那样一座巨大的、由黑石垒砌的祭坛!祭坛之上,一口足有半人高的巨大青铜锅正架在熊熊燃烧的、冒着诡异绿焰的火堆上!锅中粘稠的黑色液体翻滚着,发出令人作呕的“咕嘟咕嘟”声,浓烈的、混合着腐肉和油脂燃烧的刺鼻腥臭味正是来源于此!

武玥强忍着翻腾的胃液,一步步靠近。当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那翻滚的黑油中沉沉浮浮的物体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干尸!是孩童的干尸!

不止一具!那些小小的身体被熬煮得皮肤焦黑干瘪,紧紧包裹着细小的骨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扭曲姿态。他们空洞的眼窝大张着,嘴巴无声地咧开,仿佛在生命最后时刻承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和恐惧,灵魂早已被某种邪恶的力量彻底抽离、禁锢!

“炼尸油…制蛊…”线人那颤抖的声音再次在耳边炸响。原来如此!什么超度亡魂的法会,什么慈悲为怀的住持!这慈恩寺的万丈佛光之下,竟藏着如此污秽血腥、丧尽天良的魔窟!圆觉那张伪善的脸孔,此刻在她脑海中变得无比狰狞!

就在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从她来时的暗道方向由远及近!

武玥浑身汗毛倒竖,闪电般缩身躲到一根粗大的石柱后面,屏住呼吸。只见四个身形健壮的僧人,吃力地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走了进来。白布一角滑落,露出一张青紫肿胀、带着诡异僵硬微笑的女人的脸——正是教坊失踪多日的那名胡人舞姬!

“快!住持吩咐了,这具新货得赶紧处理干净,炼成油!”为首的僧人声音嘶哑,透着一股麻木的残忍,“七日后的‘大圆满法会’,可指着这些‘甘露’完成最后的仪轨呢!”

“可…可遗孤会那边…风声好像有点紧?”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僧人声音带着迟疑和恐惧。

“哼!遗孤会?”为首的僧人发出不屑的冷笑,目光下意识地瞥向祭坛后方那尊巨大的、笼罩在阴影中的双面佛像轮廓,“双面佛大人早已洞察一切!那些不知死活、妄图复仇的蝼蚁,哼,终将被佛的无上伟力碾成齑粉!等着瞧吧!”他语气中的狂热令人不寒而栗。

遗孤会!双面佛!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此刻被这根名为“罪恶”的丝线猛地串联起来!武玥只觉得一股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杀意直冲头顶,握着短刃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拿下这魔头,逼问出更多!

就在她蓄势待发,准备从石柱后扑出的瞬间——

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在她身后极近的阴影处响起:

“武姑娘,别冲动!”

武玥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停跳!只见裴姝不知何时竟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咫尺之遥!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只是脸色在幽绿灯火下显得异常苍白凝重,手中紧握着那尊诡异的“血眼双面佛”小像。

“你?!”武玥惊疑不定,声音压得极低。

“阿史那死后,我在义庄发现了这个,还有一封粟特文密信。”裴姝语速极快,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那几个忙碌的僧人,“信里提到了血誓、遗孤会的核心名单,还有…指向这里的线索。慈恩寺,圆觉,遗孤会…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要深得多,也毒得多!”

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绝。然而,她们话音未落——

“轰!!!”

整个地宫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祭坛上的巨大铜锅疯狂摇晃,粘稠的黑油猛烈翻腾,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更骇人的是,锅中那些干瘪的童尸,空洞的眼窝里竟开始汩汩渗出浓稠如墨的黑色液体!与此同时,地宫入口那扇沉重的石门,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被彻底推开!

身披金红袈裟的住持圆觉,手持一串硕大的乌木佛珠,缓步走了进来。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悲天悯人的标准微笑,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然而,在幽绿灯火的映照下,那双微眯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毒蛇般阴冷、毫无人性的光芒,直直地锁定了石柱后的两人!

“阿弥陀佛…”圆觉的声音平和舒缓,如同梵音吟唱,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在地宫嗡嗡的回声中显得格外诡异,“两位女施主,夜半更深,擅闯我佛门清净禁地,所为何事啊?”

裴姝和武玥对视一眼,瞬间读懂了彼此的决断。无需言语,两道寒光同时出鞘!裴姝的细剑如毒蛇吐信,武玥的短刃带着肩伤的滞涩却依旧狠辣,一左一右,直指圆觉!

恶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

“咻咻咻咻——!!!”

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如同死神的狞笑,毫无征兆地从地宫顶部黑暗的穹窿处疯狂倾泻而下!无数箭矢化作一片致命的钢铁暴雨,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覆盖了整个祭坛区域!

“不好!上面有人!”裴姝厉喝一声,声音被箭矢的呼啸瞬间淹没!她猛地扑向武玥,两人狼狈不堪地向旁边翻滚躲避。箭矢如冰雹般砸落,狠狠钉入石板、射中铜锅、甚至贯穿了旁边来不及躲闪的僧人的身体,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和凄厉的惨嚎!混乱瞬间爆发!火星四溅,黑油泼洒,腥臭弥漫,地宫瞬间沦为炼狱!

圆觉脸上的慈悲面具终于崩裂,露出一丝惊惶,但旋即被更深的狠戾取代。他口中急速念诵起古怪拗口的经文,手中佛珠疯狂转动,祭坛上的火焰猛地蹿高数尺,呈现出妖异的青白色!那口巨大的铜锅中,沸腾的黑油剧烈翻滚,竟蒸腾出浓稠如墨的雾气,带着刺鼻的腥甜和令人眩晕的麻痹感,迅速向四周弥漫开来!

混乱中,箭矢、浓雾、四溅的尸油、惊恐乱窜的僧人……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将裴姝和武玥冲散!

武玥凭借着在黑暗中搏杀的本能,挥动短刃格开几支射向要害的流矢,奋力撞开一个挡路的僧人,滚入一处相对昏暗的角落。浓雾稍散,她剧烈地喘息着,肩头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浸透了衣衫。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忘记了疼痛。

就在这个被巨大石柱半掩的角落,矗立着一尊几乎与地宫穹顶等高的巨大佛像!那形态,那诡异的竖瞳,与她见过的“血眼双面佛”小像如出一辙!只是眼前这庞然大物,带来的压迫感和邪异感何止百倍!佛像通体由一种暗沉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石雕成,一张面孔低眉垂目,宝相庄严;另一张面孔则怒目圆睁,獠牙外露,狰狞可怖。最慑人的是两对眼睛中镶嵌的巨大矿石,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有生命在流动的粘稠血光!

那红光…似乎能吞噬人的魂魄!

就在武玥心神被那诡异的血眼所慑,想要靠近细看的瞬间——

“呼!”

一股冰冷刺骨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背后袭来!武玥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近乎本能地向侧面全力一拧身!

“夺!”

一把闪着幽蓝寒光的匕首,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带起几缕断发,狠狠地钉在了巨大佛像的脚踝处,发出一声清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火星迸溅!

一个熟悉到刻骨铭心、却又绝对不应该在此刻出现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一丝冰冷,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耳膜,在混乱的地宫背景音中清晰地响起:

“呵…武姑娘,好久不见呐。”

武玥猛地转身,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幽暗的光线下,一个身影缓缓从浓雾弥漫的阴影中踱步而出。月光(不知从何处缝隙透入)恰好照亮了那张脸——

轮廓依旧熟悉,却覆上了一层陌生的阴鸷与邪气。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残忍的玩味。

是他(她)?!那个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那个她亲眼看着…在三年前那场滔天大火中化为灰烬的人?!

巨大的阴谋漩涡中心,那根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死亡与复生的冰冷丝线,终于在此刻,于慈恩寺这伪佛盘踞的污秽地宫深处,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扯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