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给你算账没有?”
崔招钱应该失眠了,消息是夜里十一点多发来的。清早婉竞刚刚回复过去,她就有了回应。有事情占据了她内心的平静,让她等着一个满意答案。
“算了。”
“是不是没有多给。”
“一毛也没有多给。”
“麻个痹,提都不提一句!再遇见这种情况,不穿也不给他切!精的很,没有个老板样子。爱占小便宜,还不光明正大。不敢提就是怕咱不愿意;真他妈越有钱越不是个东西。切的我到现在还疼!”
“我也手疼。他一直小小气气,嘴上大大方方,遇到钱就不行了。上次说给她女朋友买东西,听起来都是便宜货。对他女朋友都扣儿,对你能多大方。”
“这家伙年龄不大,一肚子坏水儿。你还不好意思,傻了吧唧不让他发月饼,谁家东家过年过节不发东西。月饼吃了没有?真不好吃。”
“你吃了?三无产品,我一个都没有敢吃,扔在地下室。”
“麻痹的,你不跟我说一声。”
“我靠,你不会自己看。”
阴天,下小雨。没有穿串的活儿,只有早上七点到店里载上肉,送到饭店的活儿,一来一回,十五块钱。婉竞回到家,虽然还记得早上迎着风的冻鼻子,却很心安理得。即便胖八零结算工资并未将切肉的钱算上,也不影响她感觉内心的平静。她们一条一条,厉数胖八零的罪状。
送货回来,婉竞在路边买了十斤苹果,又逛很久超市,买了蔬菜鸡蛋和肉,并且没有任何负担地买了饼干以及散装核桃,连曾经绝对不会买的蛋挞和酸奶,也都一并买回家。
看见群消息中在安排孩子在学校吃饭,一个月大概二百块钱。她也没有发怒,很平静地拒绝。
芫瑞回来说,“老师不同意,叫保留位置,后面可能会没有位置。”
“不在学校吃,我跟老师说。”婉竞发消息给班主任,:“丁芫瑞对味精鸡精之类的东西过敏,吃完身上起很痒的疙瘩。所以我们不在学校吃饭。”
“好好,不吃的话就没有必要保留位置,还得花钱。”老师回复说,:“但是小孩可能会比较辛苦,中午只有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你看看能不能来得及。”
“我家和学校中间只有一个路口。”
“我知道,那我就跟其他老师说一声,一放学不管老师拖堂不拖堂,都叫芫瑞放学。”
“谢谢老师,实在不好意思。”
其实,让他在学校吃饭真的轻松,上班与否,能少做一顿饭都是轻松的。可是,她不相信别人做饭会尽量少用盐,会使用不含有亚铁氰化钾的盐。不相信别人会少放调料、把农残容易超标的蔬菜先热水焯一遍再做饭。如果他能上高中,上大学,管不了就不管了。现在他回家,就能管。
早上送货,有活儿就先把午饭做出来保温,再上班,没活儿就回家。
张花喜不来上班,切肉后的钱胖八零不仅都拿在手里,且只字不提。这让崔招钱跟婉竞走的很近,她开始时不时怼胖八零,:“你不穿就不知道把肉切好,你看看这一大块。”
她说:“小张明显的很,挣到钱就一个电话都不打,一闲下来就左一个电话走右一个电话。她在这干,我急的慌。昨天问活多她也来,我没有吱声。”
婉竞也不吱声,看起来她们的关系更好,任何话大概都能在不经意的情况下传过去。所以她不吱声。
也许跟谁的关系好坏,取决于对一个人家庭情况的了解多少?所以,崔招钱开始谈自己的娘家和婆家,父母兄弟甚至到她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邻居。
听得出来,她对自己的亲妈感情不多,因为是外地买来的媳妇。从小跟奶奶生活,对自己亲爹挺敬重。弟弟是个缺心眼儿,弟媳妇是个母夜叉。
“不是吵架就是打架,小孩都不跟她亲,大孩子有事儿都是给我打电话,不给她妈打。”
“我也打,但都是他的问题。”婉竞说,像表示一种接近的诚意,就多少说一些听起来过的很差的话。
“为啥?”
“啥也不干,还去网吧。家里有电脑不玩,天天去网吧。于是就打起来啦!一板子下去,胳膊骨折了。哈哈!”
“你也是个人物,怪不得不回家。”
“我可太希望他不回家了,回家还得到处收拾。”从门把手,到马桶,再到洗手台,水龙头,角角落落。他身上携带多少足浴店特殊服务的女人以及女人接触的数不清的男人的恶心东西,她都要用开水烫,再擦,再晒,才用。
“过成这样还不离婚,年纪轻轻啥意思。”
“没有钱买房,有钱有房早离了。”
“你娘家不知道?”
“不知道,为啥要知道。”
“干啥的,种地还是干啥。”
“做生意。弟弟妹妹都在做生意,家里有小卖店,也有地。”
“回家住也饿不死你。”
“不,我就现在过得最舒服。”
她还想再说话,电话响起来,她说,:“满手油,谁,耽误事儿。”
“如果不是骚扰电话,打手机号的人一般都有急事儿。”
“有事儿就再打。”
果然,第一遍电话铃声停止后,第二遍又响起来。
于是,她褪下浸透油渍的手套,翘着手指头把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捏出来,接通开了免提,:“你没事儿干还连打两遍电话,我正忙呢。”
“回家一趟吧,明天回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着黏黏糊糊,话都说不太清楚。
“不年不节,回去干啥?有啥事儿说呗,你磨磨唧唧。”
“咱娘不好了,话都不会说了。”
“没上医院?”
“我就在医院。”
“医生咋说?”
“脑梗,在重症监护室,估计醒不了。”
“叫我回去替你?”
“你不准备回来?”
崔招钱不吱声,冷漠的像在聊一件特别无足轻重的事儿,最后说,:“我干完活儿看看能不能买上票。”
“谁给你打。”
“家里老大,她忙,我不忙,还特意把我叫回去。你自己能行?给你找个人?”
“别别别,我先自己试试吧。”虽然心里没有底,也跟着烦恼不已,她也不想再跟新的陌生人接触。
这样的节奏太对了,她的生活是一个全套的舞台剧,从来没有平静的一镜到底,平静到自己决定遇见的事,而是被迫遇到许多看起来戏剧化的事。
“也不跟我说一声,真行。”
胖八零举着沉甸甸的刀砍排骨,显得不高兴。
“但是,中午我不一定能穿完。”最担心的就是剩一个人,工作的兴趣因为不争不抢而荡然无存。
“中午穿不完下午穿,下午穿不完明天穿,又不急。”
“我还能一天都干这么些玩意儿。”婉竞说,虽然在家里也写不出能换成钱的东西,但是闲着并不会着急;闲暇时间没有了,也就开始着急了。
“慢慢穿吧,实在不行就把高云登的活儿推掉。”胖八零掂板凳坐下来,也想穿两串儿。
“别推掉吧,推掉了更没活儿。”
“你是想干还是不想干。”
“怕干不完么。”
“下次把小苗弄过来帮忙,我出去吃个饭。”
他也垂头丧气,是因为被崔招钱轻视?
胖八零出去不大一会儿,一群人手上提着大集上买的蔬菜,盆花,一个接一个走进来,其中一个是胖妈。
矮个子嘴里咬着烟,还有很长一截。两个老太太其中一个问,:“这个是?”
胖妈说,:“这是店里雇的工人,他女朋友不是每天都来,里头有照片。进来进来,别耽误人家上班。”
胖八零对亲戚的反应很不热情,一群人问他女朋友的情况,他也不爱说。说是想睡觉,躺下去半天又爬起来,鼻孔里冒着怒气,坐在门外板凳上不停抽烟。
“你睡去吧,我给你看店。”胖妈跟胖八零说完,又跟亲戚解释,:“睡不够,半夜就爬起来了。”
胖八零嗯了一声,也没有动。等很久,差不多十一点,一群人才准备站起来往外走。他客套了几句,低头钻进自己房间。
网桌上的肉还有一大半,塑料筐子装满了肉串儿,手套沉甸甸的浸饱了料汁,她看看时间,说,:“我回去做个饭,下午再来。”
“好,去吧。”
得到允许,婉竞往家赶。十一点半回家做饭,小孩吃完被送到学校门口,她再来上班。一直到下午三点多穿完,婉竞盘算着,这远比跟崔招钱一起上班的时候舒适。
只是,当天下午,高云登开车来拿串儿,胖八零从厕所回来,跟高云登打了招呼,:“你准备找下家,我不想干了。”
“你受刺激了?”高云登先说,搬起箱子,问婉竞,:“他发神经?”
“就是说啊,不知道咋了。”
打工的已经决定适应,老板却不准备适应。
第三天,高云登一早就到店里,跟在胖八零身后,苦口婆心,甚至黑下脸。
“量刚上来,还准备再开一个,你不干了?我怎么办,店里就能容下一个人,我就是自己想穿,也没有地方。”
“嗯,你找别人去。”胖八零说,语气冷漠又平静。
“你咋了到底?认识这么久,我对不起你了还是怎么了?咱是合作关系,你说不干就不干啊?”
“我说了,你赶紧找,一天两天找不到,十天八天,一个月你能不能找到?怎么我是现在就不干了么?你还赖上我了。”
“不行,你必须给我干。有地方的话,我何必跟你掰扯。我特么十四好几了,叫你怼的跟个孙子似的,还不行?”
“别说这些,我不干。等天一暖起来,光曹小龙的活儿都搞不下来,你这一点儿东西纯耽误事儿。”
“他多,紧着他的干不行?我最后呢。”
“我就是不干,你怎么听不懂!麻痹切不好切,穿不好穿,给你你干?”胖八零也恼了,脸的黑下来。
“靠…”高云登手足无措,气愤地双手插兜,站的笔直,紧盯着筛网上的肉。片刻后,:“不行,你得给我干。是不是想涨钱?”他转身,更认真地说。
“且,你快找别人去吧。”
“涨五分,给你也算一毛。”
“那不行,给老板涨也得给我们涨,坐一天才四五十,一个小时还不到十块。”
“你等会儿,行不行?”
“不,我不干。”
“给你一毛五?两毛五还不行那你就是要逼死我。就按两毛五,你想咋给他们你自己安排,一串两毛五,七百串儿,加上运费,油费我多他妈拿出来快一半了,还不行?”
“你怎么听不懂,我不干了不干了,你。”
“涨一块?”
“好!涨一块,我累死从棺材里爬出来也给你干!涨!”
“你踏马的这倒是痛快了,就两毛五,以后加大量,一个季度把房租挣了。”
“我一年房租八万!”
“那你还不快赚。”
“行了行了,我不说,我就是不干。”他说着自顾自又钻进里间,看起来是真的恼了。
“怎么办。”
“没关系,他不会不干,我了解他。给我个微信,真不行了再说。”
当天,高云登说,:“他如果真不干,你给我干,切穿一起,我给你两毛。运费一次十块钱,送几次我给你几次,你穿好就行。胖子这人不行,他妈的一天发神经。”
“好。”婉竞说完,觉得高云登也不咋地,为啥给胖子两毛五,给她两毛?何况,怎么把肉拿楼上来?肉店虽然没有生肉加工许可证,但是有营业执照。到她手上,啥证没有,一旦被举报,要挨罚的。
婉竞觉得不行。第二天早上送货,见到胖八零,说,:“虽然没有合同,但是已经是合作关系,真突然把他撂一边儿,我觉得不太好。”
“没有突然么,早提醒他找下家,他妈的非赖上我;脑子有屎。”
“下次,按他说的两毛五算。你一毛,我们一毛五。就算是不干了,剩下这段时间也不能按原来的价。”
“他给我涨的。”
“那也得给我们涨。”
“都给你们,我不要。”
“不行。”
于是,后来再穿高云登的活儿,已经涨价到了两毛五一串儿。胖八零第一次按照两毛一串算给婉竞,想赌气,不知道是跟谁。婉竞早上来送货,看他的表情,大概不止是跟高云登,还跟她。
肉串穿的多,胖八零除了自掏腰包的十五块钱送肉快递费之外,至少能赚一包烟。如果肉串穿的少,他等于切肉没有赚到几块钱,还要额外掏运费。
如果不是有肉串的活儿,婉竞怎么可能每天早上跑过来为十块钱或者十五块钱送货?早该停下来。他不好意思说,婉竞也当看不出来,所以,大概他也在生这个气。
为了不让胖八零认为吃亏,婉竞将属于胖八零的一份又转了回去。至此,胖八零没有再提过不干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