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贫瘠的勇气在丰饶的阻止面前

阳光下的枣树林笼罩着熟热的植物气味,大大小小的浅绿色秋枣宝珠一样挂满树枝,叶片明晃晃,像金币又像银币。毛豆结荚,高粱棕红,玉米地,花生田,一条长满牛筋草的小路。除了二十年前上学时总看见的大柳树不知去向,一切好像都没有变过。

婉竞坐在枣树上,望着被热辣的太阳光变皱的地平线,已经分不清楚现在是几岁的自己。上学的时候,每一年都会往地里跑,想来就来,下雨炎热都挡不住。那时候的迷茫和心慌也记得清清楚楚,到现在仍然看不清楚,也没有完全摆脱。

让她想起枣树上两种小枣,一种个子很小,红的很早,其实已经被虫钻透。另外一种争发育迟缓,个头要小一半,都红了,它还很绿。来不及变红,就被抛弃。

她是哪种?反正不像大多数那样,顺利成长,顺利长熟,顺利有所价值,顺利周全下一代;完成一个平静的圈圈。

“我经常梦见这条路,多大时候的感觉都有。有时候是上初一,路过一片谷子地。有时候梦见初二,偷苹果屁股上还带干花的苹果,还偷死掉瓜秧的西瓜。”

“我好像梦不见这么远的地方,上学时候喜欢走大路。”

蒋琳燕坐在地下一片细沙土里,刨一撮节节草。她是她这个年龄段里的村中老姑娘,更有想法的老姑娘。已经稳定上班十多年,贷款买下专属的昂贵的房子,内心深处像被里外三层都铁链紧箍着马喽,但她却始终没有把自己随随便便嫁出去,尽管她也不懂这样做是对是错。

她是一个正经到木讷的人,从来没有大呼小叫过,没有兴高采烈过,淡淡的,呆呆的。三十好几,忽略掉沧桑但营养足够的五官,就是一个仍然坚持原则的小孩子。

婉竞的朋友都是这样的人,内心永远坚守着不属于大人的小,是脆弱的,不太游刃有余的,也是坚韧的,还在活着的。

“我如果跳下去,会不会摔死,或者摔断腿脚,更走不远。”婉竞说。

“我接不住你,又觉得你可以试试。”

“真的是不想坚持了。”

“需要钱吗,我能借给你两万,最多。”

“歇歇吧你!你就是借给我二十万,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户口要挪,上学,房子,我最怕的是我自己,头一天做的事第二天后悔,然后开始害怕,然后泄气,最后啥干不成。”

“在家十五年你打工去了,打工十年你远嫁去了,远嫁今年是…十二年,你确实应该动一动了。”

“小孩怎么办哦,跟我到处租房。”

“小时候你爸你妈打架,你想走还是想留。”

“不是打架,是家暴。”婉竞清楚自己当时的感受,即便是老娘当机立断带她打工,睡马路牙子,她也不害怕。可是,她害怕小孩子跟自己打工,睡马路牙子。

“那地方远,没有人跟你一起,回来了就抓住机会,哪怕试着打听打听。”蒋琳燕说。

彭婉竞叹气,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拴着,那绳子像炎热的天气,像扁扁的钱包,像无家可归的后果,张牙舞爪,在惰性中膨胀,沉甸甸,扯不动。

“我跟你说一件事吧。”蒋琳燕说,:“我对象有病,看不好的那种。”

才体会到,即便是最好的朋友碰见人生最大的烦恼,在旁边的人根本感受不到其中的艰难。一个可以马上办理离婚,开始单身带娃的励志,一个可以一脚踢开重新再找,做清新的大女王。

谁遇到需要抉择的事,都不可能是轻而易举的。

婉竞两手抓住粗糙的枣树杈,向后倒,两脚顺着树身向下退,垂下来,掉在松软的花生田里。

“你想干啥。”她问,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劝说分开,还是鼓励说继续。

“婚前体检出来的病,也没有隐瞒,也没有解释。”

“是从小的就有的还是最近?”

“上学时候就有。”

“影响寿命吗”

“不知道。血小板比正常人多很多。”

“啊,这是啥病,没有听说过。不都是少了是病吗,多了也算?”

“嗯。终身服药,也没法治。”蒋琳燕发自肺腑地叹口气,听彭婉竞说太多婚姻的苦,她此时内心也无法感激要以这种方式扼杀她对婚姻还抱有的念想。

“叫我想想。”彭婉竞说,她应该早就提醒过过,千万不要在网上找对象,即便生活中的人也有各种毛病。她在第一次看见蒋琳燕发来的照片时好坏感觉各半,一边看到两个人站一起身高终于正常,男人魁梧,五官也大大方方,比前任强多了。一边又觉得男人眼睛里说不清楚的神色又透着习惯认知中抵触的东西;太冷静,像两人合影时站在暗处观察的人,不像在恋爱状态下正在和女友合影的人。

可蒋琳燕说他坦诚,身份证都拿出来,家里父母的照片都拿出来,积极的讨论着彩礼和结婚。

所以她想当事人的感觉应该更准。已经三十五六岁,像迟到的学生,深知婚姻中一点值得的东西都没有,她也不想拖后腿,阻止想要看看婚姻的人。

现在,彭婉竞想做被抵触的人。她说,:“虽然你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很负能量的话。他一开始不说自己的情况,就是故意隐瞒。等你产生感情,再赌一把,你走他也没关系,你留下他正好合适。”

蒋琳燕眼框里有眼泪,:“咋倒霉成我这样。”

“也不算,看你留下来还是走。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遇见再倒霉的事都还不算真正的倒霉。我郑重地希望你别当傻狗,你根本不知道结婚后一个有问题的人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你知道个蛋!你不知道,这些结婚后才能知道。你真想知道就试试,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需要知道。你告诉家里人了?”

“没有。”

“说吧,人知道的越多,这件事就不会更魔幻,因为不可能所有人都糊涂。你妈比我妈明白的多,我妈当年千方百计想给我塞出去,一头猪如果愿意娶我,她都没意见。”

“滚一边去吧。”蒋琳燕笑出鼻涕泡,郑重其事的心事被搅乱。

“他没有道歉,解释,啥的?”

“没有,跟平时一样,还催着拍婚纱照呢。”

“不解决问题还想蒙混过关,他挺精啊。”

“他也没法解决吧。”

“看!你在替他说话!”彭婉竞推蒋琳燕一把,心情复杂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他一开始隐瞒你需要的东西。他一直清醒的知道其中套路!你…别当傻狗!”

“一时半会怎么能转弯。”

“那你还想结个婚?”

“他现在没有问题,只是比正常人患病几率大点儿。”

“药贵吗?”

“不贵。”

“啊,不知道!我买四千多的手机用不到两个月死机一下我还退了呢!怎么就不能找个健康的,健康不是最基本的吗。”

“他也想啊。”

“他当然想!为啥一开始不说?如果一开始说,你也同意,那你是想好了。现在有感情再去想?你能想明白?”

“我也没那么傻。”

“哈,最好是吧你。”彭婉竞躺下去,脑海里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是她说,:“他可能会因为自身的问题对你更好,你是在找对你很好的人就冒险。谁知道是幸福还是厄运。”

“我心里太乱了。”

“等等吧,你的习惯会知道怎么做。”婉竞说,觉得一个在意的问题已经落地生根,是被拔除,还是养起来,就看她的解决问题的习惯了。

风很热,树荫在向身后转移,脚已经被晒到。她们说很多,太阳滑向玉米后面的时候才往家走去。

人的心被困圈着,好像每个人都有一堵难以翻越的围墙,需要冒着巨大的危险才可能翻的过去,或者永远困死在里头。

普通人是没有太多机会的,不管是寻找还是等待,结果都不会很好;选择只是为了不要太坏,连这一点,也非常艰难。

“住两天回来再住两天再走,别傻乎乎一直住。彭竞雅不是个大方东西,自己不挣钱,全靠人家,她没有底气。”彭妈说,掏出二百块钱,:“一直也没有给丁芫瑞买过啥,二百块钱多少是回事儿吧。”

“要给就给二百万,二百块钱能顶什么用。给了还怪心疼,又好有骂人的把柄。”

“回家啥也不干,难听话说不少。爱要不要,我又不欠你。”彭妈说,恼了。

恼了就恼了吧,也不是一天两天才搞成这样。

梁晓隆,生意兴隆的隆,做生意之后自己改的名字。年纪轻轻,不过三十三四岁,脑袋上的贷款杂技演员头顶的碗碟,一大摞。但同时拥有了三套房,一个档口,还有昂贵的车。他平静地奋斗着,也平静的抑郁过。最近两年似乎才喘口气,精神好多了,开始打扮了,头发理成微分碎盖,穿年轻人的衣裳,除了黑,已经很像个老板样子了。

“丁罗山还在原来的地方?”

梁晓隆问,彭老二说,:“提他干啥。”

“问问。过年也不来,跟没有这个人一样。”

“熬养老保险呢,怎么可能挪走。”彭婉竞说。

“我档口来了个伙计…”

“神经病啊你。”彭老二不让说,翻白眼。

“说说有啥关系。”

彭老二瞪眼,:“丁芫瑞晚上想吃啥,这个假期把你喂成胖墩儿。”

梁晓隆笑笑,意识到丁芫瑞在车上。

“啥都行。”

“吃菠萝肉,你小姨做菠萝肉好吃。”梁梓童已经连接上跟丁芫瑞的亲戚情分,伸头说。

“一起报游泳班儿吧,人多还能优惠。”

“好。附近有没有烧烤店,兼个职。”

“找找呗,哪儿都有烧烤。”

饭后,小孩子吃完饭顶着脑袋玩手机,电视机声音挺大。

梁晓隆准备出门跑步,他说,:“跑一圈儿心情好,彭竞雅太懒,从来不跑。”

“我心情好,不用跑也好。”

“借口不少,你跟咱姐。”

“跑你的去吧,话多。”

“啥玩意儿。”彭婉竞好奇了,但好像能猜到。

“档口里有个小老板,结婚第二天媳妇拿钱跑了,被公安局抓了,三十万要回来不到二十万。现在档口好多人给他介绍对象,梁晓隆想叫你看看。比梁晓隆稍微矮一点点,长得也不难看。超级能干,自己没货就接货,有空还装卸,在咱小姨小区才买个房。家里也是农村,有两个姐姐。”

彭婉竞冷笑,:“有别的问题吧。”

“比丁罗山强一百倍不止,是个男人都比他强,不知道你跟他熬啥。把孩子给他,该干哈干啥,想干啥干啥。梁晓隆跟他关系好,你要看看叫他说一声。”彭竞雅说完拿手机躺床上去,叹口气。

跟结过婚的人提另找是错误的,至少对她来说是错误的。让将小孩子送给任何人,包括父亲,更是错误的。她需要的不是一个有房的随便什么男人,而是能力,挣很多钱且把小孩带大的能力。她的世界里,小孩子和大公鸡都是重要的家庭成员,她要有自己的空间安排他们,这种安排不能有第三个人介入。

只是,有些事情会平稳地出现例外,看起来与众不同。

梁晓隆的在档口认识的伙计叫程至荣,眼里没有三六九等,看起来无论买多少的小商贩,他都愿意说话。知无不言,问多少钱收的也说。如果梁晓隆身上还多少看到滑头的深层东西,他连一点滑头的样子也没有。

彭竞雅开着小三轮车,载上三个小孩,到娃娃菜市场捡被扒下的娃娃菜叶,说回家做火锅。

绕到她家市场附近,婉竞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程至荣的大致模样。浓眉,单眼皮,翘嘴角。他背着手,手里捏一根烟,正递给一个路过的人,面对面侃侃而谈,没有其他生意人见多识广的游刃有余,只是点头。

彭婉竞删除照片,清理垃圾箱,:“他抽烟,别扯了。”

“他不抽,那是准备给客户分的。梁晓隆也有。”

“再说吧,跟伤天害理了一样,心里一点都不高兴。”彭婉竞说,婚姻关系还没有解除,来相亲是满心罪恶感的。不是觉得背叛了丁罗山,是觉得亵渎了婚姻这件事,像是很野蛮的行为。她的勇气贫瘠,凑不够再来一次的精力,想想也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