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一个罪案小说作家,最擅长的是什么吗?
描写犯罪心理?不是。
塑造各种杀手?也不对。
编织诡计和谜题?错,那是推理小说家干的事儿。
其实,答案很简单,那就是为故事中的人物设置千奇百怪的死法。
举凡刀劈斧砍火烧水溺车祸坠楼剧毒爆炸,乃至超现实的生化病毒诡异寄生时空撕裂人间蒸发,罪案小说作家张元一都一一进行尝试,有好事者曾经做过一个罪案小说死亡方式集锦,除了域内名宿外,张元一凭借自创的几种离奇死亡方式排名相当靠前,甚至获得“死亡设计师”的美誉。
然而张元一此时却为自己选择最庸俗的死亡方式——吊死。
绳索是从楼下五金店买的,拇指粗,通体白色,盘在一起像一条优雅的白蛇。手头是一本厚厚的绳结编法图解大全,他照着书中的指导,打出一个不太完美的绞刑结。
对于绞刑,张元一有过系统的了解。在死刑还很普遍的旧时代,这种死亡方式在世界范围内盛行,不过在西方世界大多数是平民阶层被执行绞刑,贵族多选择斩首,而在中国,则正好相反,因为绞刑能留下全尸,被认为是体面的死法而多被贵族们选择。绞刑有很多操作手法,其中最具技术含量的一种叫作“长距坠落”——利用犯人猛然下坠时产生的重量把颈椎扭断,令大脑瞬间失去血氧供应,最短一秒内就可致人昏迷。这样,尽管脑死亡在几分钟之后才能发生,身体的完全死亡还需要再多一些时间,但犯人不会有任何知觉,可以说死得迅速、安详。
这种听起来比较人道的死法需要专业人士来执行。
他们被称为绞刑师。执行绞刑的时候,绞刑师会事先根据犯人的身高、体重和体型计算出合适的绳索长度,给犯人留出一个足够的下坠空间,从而达到足够的下坠速度,以不大不小的力量恰到好处地把颈椎扭断。
说来简单,但其间的分寸可不好把握,绞刑师一个没算好,犯人就会死得很惨很难看。
除了长距坠落,绞刑还有很多方式,比如短距坠落、标准坠落和悬吊。短距坠落基本就相当于长距坠落时绳子过短,犯人是被慢慢勒死的;标准坠落与长距坠落相似,但绳子长度固定,犯人是被勒死、断首还是瞬间昏迷完全凭运气;悬吊与坠落相反,犯人不是从高处落下,而是从地面被拉起——如果拉的动作够猛,犯人会被折断脖子,如果拉得很慢,犯人就要慢慢体味死神的降临。另外还有一种绞刑方式,是犯人跪在中间,旁边两个人像拔河一样拉扯绳索把犯人勒死。
所以,一般人想要上吊自杀很难死的痛快和完美。张元一为了自杀时能够少些痛苦,专门学习绞刑的理论知识,并通过和他等重的沙袋反复实验,总算是找到最恰当的绳子长度。自杀场所是客厅,天花板上被他打了三个孔,安装一个小型的铁架,绳索就系在上面,铁架的受力程度不错,承受他的体重完全没有问题。
时间就要来临,张元一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对面墙壁上镶嵌着一面从天花板延伸到地面的墙壁镜。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楚地看到一根漆黑如墨的悬丝直直地从天花板插入他的天灵。
就像一个木偶,被线牵着。
这根悬丝出现在半月前,张元一遭遇意外后。
彼时,张元一刚刚和苏蓝分手,说分手不太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被苏蓝抛弃。
苏蓝是张元一的书迷。
大约一年前,张元一在《潘朵拉之窖》的签售会后认识了苏蓝。
签售地点是在一个书城的一楼大厅,排很长的队伍,队伍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身着校服的中学女生,也有穿着职业套装的OL。这是张元一出道以来的首场签售会,来之前还忐忑不安地担心现场没几个人会很尴尬。却没想到火爆程度远超预料。看着队伍中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觉得有些恍惚,在此之前他从未了解过究竟什么人会读他的故事。偶尔猜测的话也会将自己的读者描画为年纪不大猎奇向的男性青年。却没想到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经过短暂的主持人介绍之后,签售开始。每个人都拿着一本书走过来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张元一,有的甚至会期望能得到一两句祝福的话,例如永远快乐,逢考必过什么的,张元一也都一一应允。偶尔会有读者在他写字的时候告诉他某本书中最喜欢的人物和最想不到的情节,张元一连声道谢。
两个小时后,签售结束,张元一甩着酸痛的手腕离开,心里却满满都是感慨。
他住的地方距离签售会现场乘地铁5站,因为是周末,地铁上人不是很多。
张元一一迈进车厢,就看到对面门边斜倚着的女孩,手里正捧着《潘朵拉之窖》聚精会神地看着。
他猜想可能是刚刚从签售会离开的读者,便走过去,心想如果对方注意到他,可以给对方一个惊喜什么的。然而他站了半天,女孩依然专注地看着,丝毫没注意身边一个男人在偷偷打量她。
既然没被发现,张元一不免认真去观察这位书迷。
女孩看上去大约27/8岁的样子,165厘米左右的身高,穿着黑色衬衫,黑色的裤子,黑色的帆布鞋,乌黑的头发长及脖颈,脸有些瘦,线条凌厉,鼻梁挺直,长睫毛,点漆的眸子,纤细的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卷曲羽毛形成的戒指,上面还有一个点金的飞鹰标志。许是全身的黑,衬托出她的皮肤异样的白,像霜一样,透着一股寒气。
越过肩膀,张元一发现她似乎正看到女主逃脱的情节。那段是他全书中写得最顺畅也是最满意的段落,紧张感和压迫感都非常强。果然,效果不错。只见她眉头微皱,呼吸似乎都停了。几页之后,女主逃脱,暂时安全。女孩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张元一知道这是自己搭讪的最好时机,“这本书好看吗?”
“啊?”女孩有点被吓到,瞪大眼睛。
“对不起,我没吓到你吧!”
“噢,没事儿,我刚刚看的太入神,”女孩囧了一下,便立刻欣喜反问:“你也喜欢这个作者吗?”
“呃!”张元一有点尴尬,看来对方不是刚刚参加签售会的读者,“对,我看过他的不少作品。”为了不让对方觉得自己是没话找话的猥琐男,张元一只好顺势伪装成自己的书迷。
“真的吗?我看过他目前出版的所有作品,除了《铃兰之歌》。”女孩说。
《铃兰之歌》是张元一8年前的第一本书,因为没什么名气,所以印数很低。大概只有几千册,勉强达到印刷厂的开机最低限,负责出版发行的公司也很弱,据说即便是只有几千册的数量,他们大约也就只卖出一百多本的样子,剩下的库存都在公司破产的时候化为纸浆。可以称得上出版即绝版的最佳典范。以至于多年后,张元一小有名气时,那本书竟然成了收藏品一般的东西。在贩卖旧书的网站上,甚至有人堂而皇之地以上千元的价格出售。
这令张元一想起美国恐怖小说大师爱·伦坡的早期作品《帖木儿及其它诗》,同样的印数极少(似乎不到100本),同样的籍籍无名。但后者在坡死后品相稍微好点的《帖木儿及其它诗》价格已然飙升到几十万美元,还有价无市。算是与有荣焉,以至于有出版商想要获得《铃兰之歌》的新版授权,都被张元一拒绝。
目前市面流通的《铃兰之歌》至多也不过几十本,当年出版商赠送了张元一五本样书,他曾将其中的四本签名送给好友,目前还有一本在自家书架上。
“真巧,我有《铃兰之歌》。”张元一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
女孩激动地一把抓住张元一的手臂,“真的吗?可以借我看看吗?”
这次轮到张元一吓了一跳,“可,可以,不过要走去我住的地方。”
女孩开心的差点欢呼起来。
十分钟后,两人从地铁里出来。
张元一看着女孩美丽的侧脸,再次确定:“你真的和我去取书吗?”
“不然呐?”女孩诧异反问。
“你不怕我是骗子,坏蛋什么的?”
“啊,你提醒了我,”女孩驻足,前后左右地寻找着什么,随后松了一口气,“放心吧,你不是。”
张元一莫名其妙,“你是怎么确定的?”
“我有特异功能。”女孩一边走一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没一会儿又开始抱怨起来,“究竟在哪儿啊你家?真够远的。”
“前面不远就到了。”张元一双手插兜往前晃,把女孩的抱怨当耳边风。
行至楼下,女孩的戒备之心似乎终于苏醒,借口说腿酸不想上楼,要张元一送下来。
张元一独自上楼取书,等电梯时,暗骂自己真是没事儿找事儿。取书下来,女孩迫不及待地夺过去,前前后后地翻看。
“你知道这本书现在的价格吗?”张元一把在脑海中盘旋半天的话说出来。
“你不会要收我钱吧?”女孩不答反问。
“万一你借了不还怎么办?”张元一理所当然道。
“小气鬼,”女孩撇嘴,随后从包里翻出钱夹,“呐,这是我的名片,这是我的身份证,这500块钱当押金好了。”
张元一接过名片,只见上面写着“纹身师——苏蓝”,电话:139XXXXXXXX,地址:石鼓巷293号。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是苏蓝,还有籍贯和出生年月日,似乎比之前估算的年龄还要小个一两岁。
“钱就算了,你快点看,看完好还我。”张元一把身份证还给苏蓝,名片留下。
“喂,我还不知道你叫啥。”
“张兀。”
“呃,什么鬼名字。”
三天后,张元一接到苏蓝的电话,叫他去取书。
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张元一找到隐藏在小巷子里的纹身店。
推开门进去,便听到叮当的铃铛响。张元一抬头见门框上有一枚黄铜色的“来客铃”。
而此时,哥特少女苏蓝正在给一个黑壮大汉右臂上纹一条下山的猛虎。
“先等我一下,那边有椅子。”苏蓝头也没抬地说。
张元一没坐,转身打量小店的环境。面积不大,不到二十平米,中央有一张床,看起来是苏蓝的工作台,靠墙摆着一张三人型号的布艺沙发,沙发前是一个圆形的玻璃茶几,靠近窗子是一张电脑桌,上面放着苹果的一体机,键盘和手写板。整个房间的装修风格诡异古怪,四面墙壁上画满各种宗教意味的符号和奇形怪状的图案,从门口看去如同远古时代的人们涂鸦壁画的幽暗洞穴。
最终吸引张元一目光的是一幅上半身女人下半身蜘蛛的图画。有段时间为写一篇小说,他曾细致地了解过蛛类。很多人都以为它们是昆虫,其实它们是节肢动物门、熬制衙门、蛛形纲、柄腹亚的一目。全世界大约有400多万种蜘蛛,从0.5毫米的展蜘蛛,到30厘米的捕鸟蛛都是其中的成员。
“认识吗?”苏蓝不知何时已经送走客人,同张元一并肩立在那幅画前。
“不认识。”
“蜘蛛神阿拉克涅,传说她的蛛丝能控制所有人的命运,蛛丝之下的众生就像被吊起来的木偶。”
“你画的?”
“不然呐?”
“画的不错。”
“谢谢夸奖。”苏蓝毫不谦虚地笑,她今天穿的是黑色蝙蝠衫,高领黑色紧身毛衣,胸前坠着一枚银质的十字架。
似乎是克罗心的某一款,张元一盯着那吊坠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这样很不礼貌,便尴尬地转移话题,“书呢?”
“又不是不还你,急什么?”苏蓝完全没意识到张元一的心虚,指指沙发,示意他去坐,“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茶吧,不是,我怕耽误你工作。”张元一走到沙发前坐下,沙发很软,整个身体都陷进去。
“咖啡吧,没茶了,”苏蓝拿了两个雀巢速溶的咖啡包,剪开各自倒进两个马克杯中,走到饮水机旁加热水,“不耽误,下午没预约。”
“你们这行赚钱吗?”
“还行吧,看活儿。”苏蓝端着冒着热气的杯子走回来,放在茶几上,将黑色的杯子推向张元一。
“你算是活好的吗?”
“算吧,第一小时两千,之后每小时一千。”
“啊!”张元一被咖啡烫了一下。
“吓到你了?”
“我想转行。”
“欢迎,可以拜我为师。”
“对了,我有个问题一直很好奇。”
“你说。”
“有人让你在他们身上纹情侣中对方的名字吗?”
“有啊!”
“真的有啊?”
“很奇怪吗?”
“不是,我是震惊。”
“震惊什么?”
“真的有人坚信自己会毕生对一个人忠贞不二吗?”
“喔,你是说这个啊,你听过一个段子吗?”
“什么段子?”
“关于纹身的。”
“你说说看。”
“就是有一个男的嘛,很爱自己的女朋友,然后就在后背上纹了‘爱’加对方名字,过段时间,两人分手了,他交了新的女友,但身上还纹着前女友的名字,现任女友就让他去洗掉。你可能不知道,洗纹身很疼的,男的刚洗了一点就受不了,就让纹身师帮忙想办法,纹身师想了想说,很简单在‘爱’前面纹一个‘不’就好了,男人想了想,对哦,连起来就是‘不爱XXX’,这下回去可以交差了。结果没多久和现任也闹掰了,阴差阳错又和前任复合,后背上是‘不爱XXX’,这不是找打嘛,又来找纹身师,纹身师也有点犯愁,想了好久灵机一动地在‘不’字下面纹了一个走之,就变成‘还爱XXX’,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两人复燃的旧情很快又熄灭,男人一怒之下在‘还爱XX’前面纹了‘傻逼’两个字,于是他的后背上最终留下的是‘傻逼还爱XXX’。”
苏蓝讲完时,张元一已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真有那么好笑吗?”
“接下来呢?”
“什么接下来,没有啦!”
“怎么可能?我记得还有的。”
“什么啊,你听过还笑的这么夸张。”苏蓝气呼呼地捶了张元一一拳。
“那什么,其实我不叫张兀。”
“我知道,谁会叫那么个鬼名字啊!”
“那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不用,我已经猜到了。”苏蓝晃了晃那本《铃兰之歌》。
自那以后,张元一和苏蓝愈来愈熟悉。苏蓝会吐槽张元一作品中的故事情节,说他写的死亡一点都不冷冽,张元一则嫌弃苏蓝的着装风格:年纪轻轻却穿的像个禁欲的巫婆。
苏蓝怂恿张元一纹身,张元一怕痛,死活不肯,便找借口反驳,说你一个纹身师,身上都没有纹身还好意思来怂恿我。苏蓝说如果有怎么办?张元一细细回想。
苏蓝笑笑,没搭腔,只是站起身,走到门口咔哒锁上门,转身脱光上衣,把赤裸的后背给张元一看。
蜘蛛神阿拉克涅就趴在她的后背。
张元一目瞪口呆,看着那占据整个后背的蜘蛛图案,屏住呼吸走到近前,手指沿着蜘蛛的节肢滑动,细腻的肌肤触手生温。
苏蓝倏地远离,转身,双手交叉挡住胸部,一瞬不瞬地盯着张元一看。
张元一叹口气道:“我认栽!”
苏蓝嘴角泛起狡黠的笑,拿出刺青的工具,故意把那些不锈钢材质的东西弄得叮叮当当响。
张元一吓得眼皮直跳,若不是男性自尊心作祟,他早落荒而逃了。
“说吧,要刺什么?刺在哪儿?”苏蓝穿好工作服,戴上橡胶手套。
张元一把一本图册翻了两遍也没确定下来。
苏蓝看出他是在拖延时间,就让他把上衣脱掉,躺在能调节高低的刺青床上。
张元一胆战心惊地躺在那里,如同待宰的羔羊。
片刻后苏蓝戴着口罩走过来,先用酒精擦洗胸口部位,随后开始构图,描出一个轮廓之后一点点细化,期间换了几种不同的颜色。
两人近若咫尺,呼吸相闻。苏蓝专注地为张元一刺青,张元一则专注地盯着苏蓝看。她的皮肤白皙,甚至能看到细小的青色毛细血管在下面,一呼一吸的时候,胸口微微起伏,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口水,胸口忽地传来微微的刺痛,他抬眼看苏蓝,只见她蹙着眉瞪着他,显然发现他正在看不该看的东西。张元一大囧,尴尬一笑,把脸转向另一侧,但没过片刻又忍不住回来看。
如此几个小时后,张元一的左胸口多了一只鹰形徽记。展翅翱翔,翎羽可辨,仿佛能听到刺穿九天的鹰唳。他对着镜子看,心下惊叹苏蓝技巧的高超。
“怎么样?满意吗?”
张元一用力点头,因那鹰虽刺在胸口,却已然飞进他的心里。
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告白,也没有曲折虐心的剧情,两个人很自然地就走到一起。就像春水初生,夏风微醺,秋雨潇潇,寒冬凛凛。
两人正式在一起的第三个月,张元一开始动笔写新书,而苏蓝也通知张元一她要去考驾照,需要至少两三个月的时间。于是两人各忙各的事情,偶尔一起看个电影吃个饭。苏蓝声称她的培训进度很顺利,张元一则颇为坎坷。原因是创作之前确定的大纲,当他写到三分之二时豁然发现存在一个巨大的问题。于是他只能推翻掉原来的东西,重写构思大纲。而此时距离合同中约定的交稿期已然过了大半。他只好夜以继日地赶稿。苏蓝知道他的状况,也就不来打扰他。
这种创作状态持续了大约三个月,等他写完第一稿回过神来之后,发现苏蓝已经不是三个月前的苏蓝。人还是同样的人,但心却已然改变。这种变化外人很难体察,只有情侣或者夫妻之间才有可能发现。说有可能是因为如果一方心思粗疏,则有很大机率根本不会发现。
张元一想起他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书中女主人公神秘死亡,男主人公通过几年的追查,终于找到妻子的死因,却随之发现妻子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十几年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男主人公自认为世界上最了解妻子的人就是自己,最终结果却是自己从未了解过她。
这点和张元一很像,他也搞不懂苏蓝。有一句话说女人就像一个谜,对张元一来说,苏蓝恐怕是千古之谜。就算用一千年的时间来猜张元一恐怕也猜不到谜底。她悲伤的时候不一定是你以为的悲伤,欢笑的时候也可能不是你认为的欢笑。
张元一能感觉到苏蓝骨子里流露出的对他的疏远,却错以是因为这段时间忙碌所导致的距离感,直到他某一天看到苏蓝和另一个男的在一起时才知道原来她已移情别恋。
张元一气冲冲地找到苏蓝质问她为何如此,苏蓝抱歉地对他说最初和他在一起并非真爱,只不过是对偶像的崇拜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经这几个月的谨慎思考,觉得两人不适合做恋人还是做朋友的好。说罢转身走了。
张元一被气得够呛,生过气后又抑制不住地伤心,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挖去一块似的。稿子是无论如何都进行不下去了,就打电话喊胡克出来喝酒。胡克是本地土著,年龄比张元一大六七岁,看着却像大一轮。其貌不扬,是个秃头络腮胡子的黑胖子。同是作家,同张元一不同,他只写历史小说。从春秋写到民国,搜罗各种野史奇谈,或以历史上闻名的人物为蓝本杜撰加工,穿凿附会。迄今为止写了几十本,本本都是大部头,摞起来几乎有他小半身高。张元一不止一次和他说,老胡你再加加油,著作等身不是梦。
胡克却嘴巴一咧,骂道:“滚蛋,等个鬼身,还不是为了糊口,我可比不了你们这些畅销书作家,只能靠量上取胜。所谓多写多出,蚊子腿也是肉。我老婆孩子都靠这些来养活呐。”
两人相识于某家出版社的年会,作为嘉宾,席中相谈甚欢,发现对方和自己说的来,年会后相互留了联系方式,偶尔一起吃个饭喝个酒,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
胡克接了张元一电话,张元一就问,老胡,你在哪儿?
胡克就说在哪儿哪儿哪儿。
张元一说,你去那儿干嘛啊?
胡克说,还能干嘛,谈生意呗,这块儿有一家出版公司对我的新书有意向,来聊聊合作。
张元一说,成,聊完过来,我请你喝酒。
胡克无酒不欢,一听有酒喝,声调骤然提高了八分,说好嘞,半个小时准到。
随后张元一到对面街楼下的一家海鲜大排档坐下,点了烧烤小菜,还有两提啤酒。
还不到25分钟,胡克就到了。
张元一说你够快的啊!
胡可骂了句脏话说,那帮傻逼不捡实的聊,光说虚的,懒得和他们废话。
两人推杯换盏开始喝酒。
酒过三巡,胡克就问张元一是不是有心事儿啊,满脸的苦相。
张元一叹口气就说了和苏蓝之间的事儿。
胡克说,嗨,没啥大不了的,哥给你说,治疗失恋最好灵药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张元一只是叹气不说话,其实他心里明白,他还忘不了苏蓝。
喝到夜里十一点多,张元一叫车把胡克送走,自己踉踉跄跄地回家。结果行至半路失足掉进路边一个修管道留下的深坑。原本坑边上有一个一到夜里就闪着灯的警示牌,说来也是张元一活该,来的时候心里郁气难发,路过这坑,飞起一脚就把警示牌踢飞了。却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大头朝下就跌进去,昏迷之前他用暂存的神智打电话报了警。
迷蒙中听到哗啦一声响,张元一悚然惊醒。正看到胡克碰翻护士的手推车,一叠声说对不起,手忙脚乱地帮着收拾。他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病房中,略一回忆便记起之前自己失足摔进一个大坑中的悲惨遭遇。四肢都还健在,手肘膝盖蹭破了皮,大腿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后脑似乎在跌落时遭受撞击,纱布层层缠裹。
这间病房只有张元一一人,周围都是空床。护士应是刚为他换完药,就被莽撞冲进来的胡克撞到。此刻两人只顾捡拾散落一地的物品,并没有发现张元一已苏醒。经过短暂失焦后,视觉恢复清晰,紧接着张元一就看到俯身的两人头顶悬着两条仿若透明的白线,那线自头部始一直向上穿进天花板消失不见。
张元一揉揉眼,那线仍在,还随着两人头部动作晃动。
胡克帮着收拾完转过头见张元一醒了,一脸惊喜,“我操,你总算醒了。”边说边向他走来。
张元一则一直盯着他头顶的那根线,等他移动到近前时,忽然伸出手去抓,然而那线就像一股极细的云烟,或者是水中的倒影,一碰便消散,随后又恢复正常。
胡克被张元一的举动弄的莫名其妙,一把抓住他还伸着的手,问:“你这是怎么了?”
“你看我的头顶,”张元一抽回手指向自己,“上面有线吗?”
“什么线?”胡克盯着他,大圆脸上写满困惑。
是他看不到还是我头顶没有?张元一暗想,迅速指向正要出门的护士,“她头顶有线吗?”
“你怎么了?摔傻了吗?”胡克脸上显露出惊慌的神色,“你别急,我去喊医生来。”说罢就要往出走。
看来只有自己能看到,张元一赶紧喊他回来,“哎哎哎,老胡我开玩笑呢!”
胡克犹疑地盯着张元一问:“真没事?”
“当然没事儿!除了有点头晕。”
“头晕很正常,撞了后脑海嘛,轻微脑震荡,会有眩晕和呕吐感,另外你摔下来的时候大腿割破了动脉,差点大出血,还好及时送来输血救治,不然你就废了。行了,你没事我回家了啊,医生说你得住院观察两天,我晚上再来看你。”说完,胡克转身走了。只剩张元一躺在病房里,病房内没有镜子,他看不到自己头顶是不是也有一根悬丝。或许只是幻觉,毕竟撞伤了头,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他又睡过去,等再次醒来,正看到护士给他换药,头顶悬丝并未消失。张元一开始慌了,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医生又给他做了一次头部核磁共振检查,确定一切正常后,医生告诉他可以出院回家休养。张元一欲言又止,琢磨了半天还是把自己能看到头顶悬丝的事儿咽回肚子。
随后出院回家,一路上目之所见的所有人都像一个傀儡一样被一根线所牵引着。当然他自己也不例外,通过镜子的反射,能看到头顶的悬丝莹白夺目。
每个人都是傀儡吗?抑或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境?如果是真实存在,那根线究竟操控在什么东西手中?是神祇吗?还是玄妙的命运?为什么只有自己能看到?因为自己是独特的吗?或者有什么使命已经降临在我身上?
起初的几天张元一被困于这种无解的疑惑中无法自拔,他曾一度怀疑那是自己的幻觉,甚至是眼睛的毛病。然而通过医生检查,眼睛没有任何问题,幻觉也被推翻。
他没办法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告诉别人,就算关系最好的老胡都不能说,他怕被当作疯子,怕被当作异类。人类就是这样,当一个人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时候,所有人都看不上他,但真的有一天他变的与众不同,超凡脱俗,那些原本看不上他的人忽然就开始憎恶他,甚至恐惧他。
经过几天适应和习惯,张元一已经可以忽略人们头顶的那根线。然而每当看到有颜色的悬丝出现时,他仍会下意识地去呆看。最初他以为所有悬丝都是莹白色,只是随着观察样本数量不断增加,他发现了黄色,青色,红色,灰色,以及区间的几种渐变色,例如近红色的粉色,近黄色的橙色和比黄色更浓的金色。
相对于那些莹白悬丝,这些色彩缤纷的悬丝更令他着迷。但弄不懂这些颜色究竟代表什么,直到有张元一在他所住小区街边的一家彩票站里看到一个头顶灼灼金丝的长脸男人,彼时他只是下意识地记牢那男人的长相,结果没几天就看到彩票站拉出横幅,上书:本站喜中双色球头奖十注,奖金五千万。幸运儿便是那个头顶金丝的长脸男人。
于是,张元一得出金色丝线等于财运。或者说黄色系的悬丝都是财运的征兆,橙色是小财,黄色是中财,金色是巨财。弄懂黄色系意义之后,他更想搞清楚其他颜色代表什么。
一有时间张元一就到繁华商业区闲逛,在熙攘人群的头顶,在密如雨丝的悬线间,去追寻那些有颜色的悬丝。他看到一个红色悬丝的男人抱着一大束玫瑰求婚成功,看来红色代表姻缘;一名青色悬丝的女士经过不懈的努力成为公司的副总,青色也许代表平步青云的官运;而一位灰色悬丝的大叔在闹市中被贼偷了钱包,气的当街破口大骂,灰色显然是厄运的征兆。
那段时间张元一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情是站在镜子前看看自己头顶的悬丝颜色。每次都失望又安心,因为那悬丝一直都保持着近乎透明的乳白色,这是无属性颜色,代表最近一段时间他不会发财,也不会升官,不会被人告白,更不会遇到小偷丢失钱财。有时候张元一会想如果再看到金色悬丝的人,他要跟着他,或许能沾点财气。方法都想好了,例如对方去买彩票,那他就买和对方同样的号码。只是有财运之人毕竟屈指可数,在彩票站门口一连徘徊半个月,除了见到一个微微泛黄的中老年大叔,余者皆是一片灰白。
后来有一天,张元一意外遇到苏蓝,她只身一人在逛商场,当时张元一和他的责编在商场二层中庭的COSTA咖啡聊新书的修改方向,远远就看到她穿一身黑色风衣飘一样走过去,张元一立刻和责编说暂停一下,去个洗手间。然后跑出去尾随,结果苏蓝走向电梯,走进去,和一群人站在里面,众人的头顶都是灰白的悬丝,只有她头顶的悬丝黑的发亮。
张元一怔怔地看着电梯门关闭,苏蓝也看到他,一脸的吃惊。
随后张元一原路返回,一路上想为啥苏蓝是孤身一人。
回去和责编继续聊,然而满脑子都是苏蓝的身影。责编可能也看出他心不在焉,加上天色已晚,就说下次再说吧。张元一乐的早点结束就说好。出了商场发现下雨,正值晚高峰,出租车又打不到,结果无巧不巧在路边遇到胡克。没办法只好央老胡送他回家。胡克满口答应,顺便讹了一顿酒。上了车之后,胡克说岳父家住附近,这两天岳母说想外孙了,让他把老婆孩子送过去待几天。
老克的车是一辆看起来破旧的如同倒过三四手的大众Polo,外表蓝色,一点火颤抖的如同帕金森晚期病人,似乎随时都能散架。
小雨淅沥。昏暗的街道,胡克的Polo也在昏暗地行驶,他嘴里叼着烟,两手搭在方向盘上,嘴里的烟随着他说话发出的字句扭来扭去。见他头顶的丝线一直是灰白色,张元一松了口气。白色是无属性,灰白色稍微有点时运不济,但也不至于送掉小命。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Polo拐进主路,这时候后面一辆车不断地变幻车灯,强劲的灯光从后背射来,搞得胡克和张元一仿若站在夜店闪烁灯光的舞池。还没等胡克开始骂街,那辆车奔放地并线拐进外侧车道,和他们并驾齐驱。是一辆高大的路虎,胡克的Polo顿时被比的如同土鸡瓦狗。
路虎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看上去就欠揍的年轻面孔,头发五颜六色,“嗨!傻x,就你这破车也敢挡爷的路?吃屎去吧你!”
胡克暴怒,想要还嘴,结果那车呼啸向前,不断变道,很快就不见踪影。
张元一劝胡克消消气,说傻逼多得是,犯不着和他们一般见识,恶人必有恶报。心里却暗自吃惊,因为他看那人头顶的悬丝是黑色的,如果不是后面的车灯照射,那线已经融进夜色中。真意外,除了苏蓝,这是最近几天他看到的第二根黑色悬丝。
胡克却还在骂骂咧咧,显然对张元一的善恶报论嗤之以鼻。
几分钟后,前面车流缓慢,最终停下来。胡克又开始骂街,骂了没几句,旁边应急车道驶过去好几辆警车,还有120急救。似乎前面出现了交通事故,十五分钟后胡克的车蜗牛一般移过车祸路段,闪烁的警灯中,张元一和胡克看到一辆被撞的支离破碎的路虎,急救车旁湿漉漉的路面上摆着两具已经装进尸袋的尸体,胡克转过头来看我,脸色白的吓人。
原来,黑色代表死亡!
随后胡克小心谨慎地把张元一送到楼下,张元一则不停嘱咐胡克回去时要小心驾驶。
胡克的车前脚开走,张元一后脚就打电话给苏蓝。一直是嘟嘟嘟的忙音,张元一一颗心也不断坠落。正在他将要放弃的时候,电话接通了,苏蓝在那边“喂”了一声,张元一顿时松口气,脱口而出:“你还活着吧?”
苏蓝沉默了一下开始在电话那边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张元一你真他妈够了,不就是分个手嘛不用咒我死吧!”
张元一被骂的愣住,悬丝之类的事情断然无法说出,只好尴尬地解释,“你别误会,我昨天在公园看到一个算卦的瞎子,算我最近时运不济,不仅情场失意还会伴有血光之灾,我一想可不是嘛走路都能掉沟里,确实极准,就拜托她帮你算了一下,你猜怎么着,瞎子说你也乌云盖顶,霉运正盛,过马路要倍加小心,所以我劝你这几天没事儿就在家呆着。”
苏蓝气极反笑,呵气如霜:“张元一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跟小孩子似的,咱成熟点行吗?”说罢直接挂掉。
张元一气的把手机扔到床上,想要不管她的死活,却又于心不忍。
要怎样才能把她从死亡的厄运中解救出来呢?张元一在心里琢磨。上次见苏蓝悬丝已呈墨色,掐指算来至今已两三天时间,现在问题在于并不确定黑色悬丝会预示多长时间之内的死亡。既然苏蓝还活着,那么死亡预兆最短时间长于三天,但同样意味着接下来每一秒都有可能是苏蓝的死期。从片刻前的电话背景音中似乎并未听到车声,现在是晚上九点一刻,苏蓝有可能还在纹身室。思及至此,张元一整个心向下一坠,意外有可能出现在她回家的路上。
一边往出跑,张元一一边拨打苏蓝的手机,听筒中却传来“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他整个心神顿时绷紧,跑到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驶往苏蓝的纹身室。
40分钟后,张元一赶到石鼓巷293号,刚下出租车就看到苏蓝正要锁门离开。他喊了一声,苏蓝转身看到他,脸上表情先是惊讶继而愤怒,气冲冲道:“我们都分手了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张元一走到近前,软语哀求:“苏蓝你听我说,这件事儿关系到你的生命。”
苏蓝撇嘴一笑,不发一言。脸上却显露出厌烦至极的神情。
张元一心下有气,却只能忍住,他知道如果自己也发火,苏蓝只会更加抵触。
“你究竟有什么事儿?没事的话我可走了。”
张元一一把抓住苏蓝的手,“你先别走。”
苏蓝甩了一下没有甩脱,气急败坏道:“我告诉你张元一,我们俩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不要痴心妄想了。”一边说一边拼命挣扎。
张元一死死抓着苏蓝的手,说:“你不和我在一起你会死的你知道吗?”
“放屁!”苏蓝挣扎不开,抬腿狠狠踢向张元一的膝盖。
张元一猝不及防被踢中,哎呦一声,疼得松开手。苏蓝还在用力扯着,张元一猛地一放手,她一下跌出去,无巧不巧脑袋正好撞在路边的路灯柱子上。
张元一俯身揉膝盖,结果一抬头就看到苏蓝脑门撞在路灯柱子上,力度很大,发出砰的一声响,接着整个人都弹回来,直挺挺倒在路边。张元一吓了一跳,一瘸一拐地奔过去,俯身抱起苏蓝,拍打她的脸,怎么喊都喊不醒,只见额头渐渐肿起一个鸡蛋大的红包。无奈,张元一只好抱起苏蓝,拦一辆出租车赶回家。
颅骨的正面很硬,撞了一下路灯柱子并不会造成什么大损伤,因此张元一直接把苏蓝抱回家。在路上她就苏醒了,只是意识模糊。回家之后,张元一给苏蓝脑门上涂了药膏,把她放在床上休息。看着陷入熟睡的苏蓝头顶依然悬着那根黑色悬丝,张元一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随后他剪了两条床单,编成绳子,将苏蓝的双手绑在床栏杆上。
苏蓝睡了大约六个小时,呻吟着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开始惊恐大叫。
当时张元一从另一个卧室走过来,看她醒了就问头还痛不痛。
苏蓝怒睁双眼对张元一破口大骂。
张元一如若未闻,给她倒了一杯水。
苏蓝抬手打翻,水洒了一床,也洒了苏蓝一身,脖子脸上都是。张元一拿纸巾耐心地擦拭苏蓝脸上的水。
苏蓝看着张元一忽然平静下来,叹口气说:“张元一你这是犯法你知道吗?”
张元一一边擦一边说:“我知道,非法拘禁,根据刑法第238条第1款、第2款的规定,犯非法拘禁罪的,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具有殴打、侮辱情节的,从重处罚。犯非法拘禁罪致人重伤的,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的,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如果能挽救你的生命,就算判个三年五年的我也心甘情愿。”
苏蓝像是看疯子一样看张元一,“你这样值得吗?”
“值得啊,用我的三年换你的一生。”
“就算你关我一辈子,我也不会爱上你。”
“没关系,不用爱上我,再说也用不了一辈子那么久。”
张元一简直油盐不进,苏蓝颓然躺倒不再说话。
如此过了一周,苏蓝一直被张元一囚禁在家里。似乎知道张元一不会放自己走。苏蓝很配合,该吃吃该喝喝,甚至还央张元一把新写完还未出版的小说给他看看。
张元一却犯了愁,苏蓝头顶的悬丝颜色一直未变。厄运如此纠缠不散。时间越长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就越大。囚禁苏蓝的卧室里,所有边角都包了柔软的泡沫,尖锐物品一概没有。每天给苏蓝吃的食物也都是容易入口的,不会出现呛到噎到的情况。就连上厕所他都买了专供老年人使用的坐便器给她用。苏蓝似乎对现在的日子很享受,每天吃喝看电影刷剧,原本瘦削的小脸都丰润了许多,唯一缺点就是不给张元一好脸色看。
两人之前恋爱时也是各自生活,偶尔约会。如今以这种情况共居一室,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茶,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竟会产生出来一种诡异的家庭温馨感。时间一长,苏蓝又顺从,张元一的戒备心就松懈下来。这一天他趁着苏蓝午睡出门采购,苏蓝之前抱怨绳索绑住手脚不舒服,张元一就把绳索去了,每次出去都把门反锁,苏蓝也都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结果这次出了意外,刚进屋便听到卧室有动静,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苏蓝赤着脚从窗户的阳台翻出去。他的房子是三层,每层都有一个露台,他跑到阳台时,苏蓝已经跃到二楼的露台上,他发了一声喊,飞奔而出。打算在苏蓝跳到一楼前截住她。却没想到苏蓝颇为灵巧,等他跑出楼门时,已然向小区外跑去。
他在后面飞奔,大喊着苏蓝你回来。然而苏蓝却跑的更快了。小区门口是一条车流量比较大的四车道。张元一眼看着苏蓝跑到路中间,一辆公交车直直开过来,苏蓝竟然停住,怔怔地看着那撞向自己的公交车。张元一大叫一声,瞬间速度提高一倍,一下冲过去把苏蓝扑倒。公交车轰鸣着从一旁驶过。两人在路面上滚了几滚,停住。各种车辆鸣笛急刹,现场顿时一片混乱,砰砰砰的追尾声不绝于耳。
苏蓝爬起来推开他,眼神惊恐,张元一气得本想骂她,忽地见她头顶悬丝的颜色变白,终于长长出了口气,说,你走吧。
苏蓝神情迷茫,像是还未从生死边缘回过神来,片刻后,忽然意识到自己重获自由,立即转身逃走。张元一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苏蓝跑出人群,感觉手掌剧痛,仔细一看发现手掌、胳膊肘、膝盖都蹭得鲜血淋漓。有人问他是否要去医院,他摇头说不要。还有人说这小伙子真勇敢救了那小姑娘一命。张元一笑了笑分开众人离去。
一边走一边想自己竟然真的改变了苏蓝的命运。回到家清洗了一下伤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涂紫药水,心中暗想苏蓝不知会不会报警来抓他。又想现在去自首会不会判的轻一些。胡思乱想半天,正要站起身去把医药箱放回去,豁然看到客厅穿衣镜中自己头顶的悬丝变成黑色。
他凝视着头顶的黑色悬丝木然而立。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自己改变了苏蓝的命运,死亡厄运转移到自己身上吗?又或者冥冥之中那位命运之神,因一个卑微人类竟敢肆意更改它定下的命运,于是降下惩罚?
张元一苦苦思索,和衣倒在沙发上,睡过去又醒来,只要醒来就走到镜子面前去察看头顶悬丝颜色,一次又一次,一直到午夜。他双目赤红,面色死灰,濒临崩溃。随后跳起来跑到厨房里,把所有刀具都锁起进抽屉,煤气拧死,电源关闭。《死神来了》看过不止一遍,里面意外致死的桥段当时看的趣味盎然,现在回想不禁遍体生寒。
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了一宿,手机一堆未接来电,有胡克,也有出版社的编辑。张元一想象自己死了之后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会伤心吗?胡思乱想一阵,又昏昏然睡去。再次醒来已是中午,肚子饿的叽里咕噜。张元一摸摸肚子又到穿衣镜前看看头顶的黑色悬丝,豁然想通。如果死亡不可避免,那么就算逃避也没有用。参照苏蓝来看,一直待在屋子里并不能改变悬丝颜色,意外发生之际才是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
想通这点,张元一穿好衣服出门。
外面天气很好,已是初秋,天高云淡,凉风习习。
张元一跳上路边的一辆公交车,也不管去哪儿。
工作日,车上人不多,张元一到后边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心里盘算着到哪一站下。眼神无意识地往前看,忽然发现车上乘客头顶的悬丝都是黑色。他吓了一跳,心想难道自己上了一辆死亡公交。否则为何会有这么巧所有乘客都是黑色悬丝。如果真是这样,那这辆公交车上的人可能都会死。思及至此,张元一站起来,趁着公交车到站停稳,走到司机旁朝后面的乘客大声说:“大家听我说,这辆车会发生事故,请大家都下车。”车内众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司机是个胡子拉碴的壮硕中年男人,圆脸圆眼,皮肤粗糙,穿着制服,戴着帽子,听他这样说,豁然站起,伸手推张元一一把,怒视着他骂:“你他妈胡说什么呐,滚蛋。”
张元一被推得踉跄后退,兀自辩解:“我没骗你们,真的会出事故,全都会死。”
“这人神经病吧!”有人低声说。
“看起来像模像样的,是不是疯子啊!”有人担忧道。
“大家不要相信他胡说八道,车子很正常,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司机安抚众人,顿了一下一指张元一,“你滚蛋,下去。”见司机带头赶人,其余的乘客也开始加入,有人伸手推张元一,有人骂:“下去下去,不坐就滚。”
张元一被众人推得不住后退,依然不断地劝众人下车,却无人信他,最终被从后门推下去,跌坐在路边,无奈地看着公交车快速驶离。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尘土,气愤地想这帮人死了也活该,环顾四周,看到一个标志性建筑德茂大厦,他记得大厦里有一家日本料理味道不错,于是迈步行去。
日料店在23层,张元一独自一人乘坐电梯上去,点了生鱼片寿司大嚼一顿。酒足饭饱之后乘电梯下楼,张元一最先进去,站在里面,不断有人进来,电梯很快就满了,这时张元一忽然发现众人头顶的悬丝正一根根变成黑色,以他为始,一点点蔓延到最外侧,他猛地意识到不对,大喊一声,趁着电梯关门前像一条泥鳅一样蹿出去,门在他身后倏然关闭,紧接着听到清晰的断裂声,再然后是轰隆的巨响,地面猛烈震动,张元一被震倒在电梯前,等他爬起来时,周围有人大喊电梯坠落了。
电梯坠落死了11个人,公交车莫名起火燃烧,19个人被活活烧死。张元一却依然活着。
由此他发现头顶的黑色悬丝具有传染性。只要和他接近或者长时间在一起,头顶的悬丝都会被感染成黑色,而且厄运来的迅速猛烈,防不胜防。张元一自那日起不敢再出门,自己死则死矣,连累他人总是于心不忍。但既然活着总归还是要和别人产生联系,譬如父母亲人。张元一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够避免将身边之人拐进自己的死亡旋涡,于是只好自杀。
一切都准备好,张元一把椅子放在绳索的下方,站上去,将绳索套在脖子上。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正在要踢倒椅子的关键时刻,门铃响起。张元一停住,心想可能是塞卡片的推销员。最近这栋楼里总是有人从门缝塞各种促销卡片进来。然而那门铃声却一直不停,搞得张元一心烦意乱。
他把绳索从脖子上摘下来,跳下椅子怒气冲冲去开门。没想到门外站的是苏蓝。他惊了一下,还未等说话。苏蓝劈面就问:“你是不是能看到我头顶的线?”
张元一如同被雷击中,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反问:“你,你,你怎么知道?”
苏蓝哼了一声,一把推开他,走进去。看到客厅的景象时,不可思议地转头盯着张元一看,“别跟我说你这是要上吊自杀。”
张元一的关注点还在前面那句话,一把抓住苏蓝的手,“你怎么知道我能看到头顶的悬线?”
苏蓝挣脱张元一,走到绳索下,用手拉了一下悬着的绳索,漫不经心地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我都看了二十多年。”
“你是说你一直都能看到?”张元一几乎要跳起来。
“哎,可我现在却看不到了。”苏蓝沮丧地坐在沙发上,拍拍旁边的位置,对张元一道:“你过来坐,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张元一站在原地摇头,“你快走,我现在头顶这东西能传染,我不想害你。”
“放心吧,”苏蓝说,指了指头顶,“颜色被你改变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恢复成黑色。”
“为什么这么说?”张元一不解。
“哎呀,你怎么总问这些无关紧要的。”
“那什么是紧要的啊?”
“例如,你知道你为什么能看到悬丝吗?”
张元一摇头。
“前段时间你出事故,医生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我赶到医院,你已经陷入昏迷,腿部动脉大出血,医院血库存血不足,咱俩血型一样我就给你输了大约800CC的血。我猜想应该是我的血液进入到你的体内,导致你能看到悬丝。”
“可是——”
苏蓝伸手捂住张元一的嘴,“你先不要问,听我说完。我从小就能看到人们头顶的悬丝,我妈妈说我外婆也能,也许是隔代遗传,我妈妈就看不到。我外婆是家乡那边很有名的巫女,断人生死富贵无一不准,其实不过是根据头顶悬丝来推断的。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外婆可能猜到我也会出现这种能力,因此在临死前就跟我妈妈说如果以后生女儿就告诉她不可改变别人头顶悬丝的颜色,无论多么重要的人都不可以,如果改变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外婆的死是不是因为违反这条规则导致的,后来我出生,我妈妈说我小的时候哪里都好,就是喜欢去别人头顶上去抓,像是有什么东西悬在那里一样,这时她才意识到我能看到别人头顶的悬丝。于是她开始教导我不要盯着人家头顶看,也不要去抓。年幼时不知道不同颜色的悬丝代表不同的含义,慢慢长大后,才明白。后来妈妈和爸爸离了婚,我和妈妈一起生活。上高中的时候,学校离家很远,加上学习压力大,我住在学校的宿舍,每个月回家一次。有一次放月假,回家后看到妈妈头顶的悬丝变成黑色,我就开始哭,妈妈起初不知道我为什么哭,问我怎么了,我一直不说话,只是抱着她哭,她一下就明白了,说好孩子,人都有生老病死,这也没什么,你已经这么大了,就算妈妈离开你也会坚强地活下去的对不对。我哭着点头。原来妈妈得了病,乳腺癌,已经扩散了,怕影响我读书就一直瞒着我,一个月后妈妈去世了,只剩下我自己。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一所艺术学校,学绘画,毕业之后不喜欢做设计,反而对刺青感兴趣,就去专门学。这么些年我看过很多人带着黑色的悬丝死去,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头顶的悬丝也会变黑,却没想到会是和你在一起之后。那段时间你忙于写作,我一个人想了很久,觉得还是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既然命运不可改变,就应该一个人去死好了。”
张元一终于忍不住打断苏蓝,“所以,这就是你和我分手的原因?”
苏蓝点头,“对不起,我伤害了你。”
“那个男的呢?”
“是我的一个顾客,我找他来帮我骗你。”苏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也能看到悬丝的,是因为我囚禁了你?”
“不是,不过你真的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你真是一个变态。”苏蓝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那段时间我还是过得挺快乐的,在你无微不至的照顾下。”
张元一有些生气,“那你为什么要逃?”
苏蓝撇撇嘴,“我怕我真的死在你家里,那你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张元一想了想还真是,那就不是非法拘役,而是谋杀。
苏蓝继续道:“至于为什么知道你能看到悬丝,你还记得你把我从路上推开么?”
张元说“记得”。
“你说让我走的时候,我看到你一直盯着我的头顶,然后我突然发现我看不到别人头顶的悬丝了。我吓坏了,慌不择路地逃走。等我醒过神来,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好找了路人帮我报警,后来警察送我回家,我累得不行,昏天暗地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一点点回想,从你给我打电话开始,一直在警告我要小心,又囚禁我,我当时一根筋地认为你是个疯子,直到将所有细节都串起来才恍然大悟。”
“那你外婆有没有告诉你如果改变别人头顶的命运线颜色该怎么办?”
苏蓝摇摇头。
张元一叹口气,站起身,走到绳索下,“那我还得吊死在这儿。”
苏蓝一把扯住张元一的胳膊,“你先别冲动,或许只要找到那些悬丝的源头就有办法破解。”
张元一问:“怎么找?”
苏蓝不答反问:“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考驾照么?”
张元一不明所以,“有什么关系?”
苏蓝笑了笑,“忘了和你说,我考的是直升飞机的驾照。”
刚能看到悬丝那会儿,张元一曾经跑到城市最高的建筑物顶层,俯瞰整座城市。他想要看看每个人头顶的悬丝究竟伸向哪里。那天天气还好,有云,当他站在紫竹中心的顶层放眼望去,看到无数不同颜色的线从云间垂下来,瀑布一般。他知道每一根线上都连着一个人。这种景象让他遍体生寒,他忍不住去怀疑自己的真实性。或许这座城市也是假的,所有人都是牵线的木偶,是生是死,是升官发财还是身败名裂都早已注定。
在前往航空驾校的路上,张元一问苏蓝:“看来你早就想要知道这些线的源头了。”
苏蓝在开车,避让过一辆加塞进来的出租车后,说:“对啊,难道你不想知道是什么操纵着我们的命运吗?”
“不想,我对未知的抱有敬畏感。”张元一闷闷地说。
“其实你是害怕找到的真相无法接受吧!”苏蓝揭穿他。
“你这么说也没错。”张元一缩在副驾驶上,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怎么这么怂啊!”苏蓝伸手砸了一下张元一的肩膀,“如果不是看不到那些线,我就不喊你来了。”
飞行学校位于城市的南部郊区,车行一个半小时后。苏蓝和张元一终于来到门口。驾校的名字叫蓝天,倒是颇为应景。门口有一架直飞冲天的不锈钢的飞机雕塑,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经过门卫的确认后,苏蓝把车开进去,停在门口附近的车位。
“学开飞机很贵吧?”张元一问。
“是啊,超贵,二十多万,我攒了好久呐!”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进三层的办公楼,这家驾校除了航空飞行培训还有飞机可以租赁。苏蓝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位专管航空器租赁的工作人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穿着蓝白相间的制服,胸口的名牌上印着乔飞羽的名字。两人寒暄了一下,乔飞羽就带着苏蓝进里面的办公室办手续,张元一远远地站在大厅的角落。
大约二十分钟后,乔飞羽带着苏蓝出来,苏蓝向张元一招手。张元一走过去,苏蓝说:“走吧,我们去选飞机。”办公楼后面是机库,里面有各种型号的直升机。张元一远远跟着,乔飞羽偶尔会回头看看他,然后笑着问苏蓝什么,苏蓝则笑着解释,接着两人就叽叽咯咯的笑起来。行至机库后,乔飞羽带着苏蓝连续看了好几架直升机,都是双人座小型的那种。最后苏蓝选了一架蓝白相间的,型号是罗维特A600,飞行高度可达4000米。
选定飞机之后,在机库中苏蓝又填了一些文件,机师就把飞机拖出去,加油检测。启动后,螺旋桨飞转,带起狂风卷的四下里尘土飞扬。确定一切都没有问题,苏蓝把张元一喊过去,然后两人坐进机舱里。系好安全带,戴上头盔,苏蓝向地面的机师和乔飞羽打了一个手势,重新启动直升机。
张元一感到机身一阵震动,随后飞机缓缓升起。飞机乘坐过不止一回,然而直升机尚是首次体验。看着地面景物一点点变远,张元一稍微有些眩晕。苏蓝在耳机中对他说:“我们先往城市方向飞,那边人多,然后一直向上飞,你帮我盯着悬线。”张元一说好。直升机轰鸣着飞向城市,随着慢慢接近,空中的悬线开始越来越多,汇聚在一起,如同天地间的帷幕。
“可以向上飞了吗?”苏蓝问。
张元一说“可以”。
就在那些悬线中间,苏蓝操纵飞机直向上飞去。1000米,2000米,3000米,还是看不到那些悬线的尽头。张元一想问苏蓝万一飞机的最大飞行高度还不能看到悬线的尽头该怎么办,转脸看苏蓝紧抿着嘴唇,脸色发白就没有问出口。高度很快逼近极限,驾驶室里响起警报声。然而那些悬线还在向上延伸,高度超过极限,张元一不说话,苏蓝当然知道还没到尽头。时间缓慢地流逝,警报声刺耳。高度仪已经不再显示数字。张元一能感受到飞机震动的越来越厉害。
苏蓝抓住张元一的手说:“你别怕,就算坠落了我也和你一起。”
张元一朝苏蓝点点头,心里忽然安静下来。
飞机忽然闯入云层,周围都是浓得看不清方向的雾气。玻璃上瞬间就凝结出无数的水珠,温度倏然下降,呼出的气都变成白色。玻璃上的水珠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成冰晶,蔓延出一片霜花。直升机的发动机像是患了病的肺一样剧烈地喘息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停止运转。
张元一和苏蓝互相对视,两手紧握。
就在他俩都觉得飞机就要坠毁之时,飞机忽然跃出云层,就像一尾鱼跃出湖海,见到澄澈的苍穹。
“快看那些丝线,”张元一激动大喊,喊完才意识到苏蓝看不见,只好又补充道:“那些丝线转向了,向那个方向。”说着手向东方指。
苏蓝确定方向,立刻降低飞行高度,于是飞机又坠入云雾中。出了云雾后,继续下降,不到半分钟,高度已经下降到4000米下。驾驶室玻璃上凝结的冰晶都融化成水流下,报警声停了,飞行也变得平稳。
苏蓝操纵着飞机按照既定的方向飞行了大约一个小时,飞跃一片树林,一片荒地,张元一忽然盯着下面的一片破败的建筑说,“真奇怪,那些丝线汇聚到一起进入到其中一间房子里。”
苏蓝找了一块空地把飞机降下去,停稳后两人从飞机中钻出来。张元一指着远处的一排房子说:“那些丝线落到那边去了。”
两人跑过去,发现那一排房子都已废弃,大门上挂着锈迹斑驳的铁牌子,上面写着“蓝山纺织厂”。穿过大门以及荒草萋萋的院落,里面是空旷的积满尘土垃圾的厂房。
苏蓝跟着张元一来到一间房子前,那是一栋单独的平房,红砖砌成的墙敷满了青苔,红瓦盖成的房顶破漏很多,屋内长了一株槐树,穿破屋顶,将枝丫都伸展到外面。到这里时四面八方都有丝线汇聚过来,根本无法分出彼此,融成一道汹涌的光流,从屋顶破洞处钻入。
“就是这里吗?”苏蓝问。
张元一点点头,向房门走去。握住门把手向外一拉,整扇门立刻四分五裂。腐朽的门框门板哗啦一声散开,灰尘四起。张元一掩面后退,扔掉门把手,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灰尘,再次走进去。
屋内杂草丛生,面积大约四十平,深蓝色的印花墙纸斑驳不堪,有两把椅子靠着墙角放着,上面挤了厚厚的灰尘,槐树长在西侧屋角,一部分树干挤进墙壁,歪扭着从屋顶钻出去。正中间是一架古怪的木头架子,那些悬丝都缠绕在木架上。
“这是什么东西?”苏蓝问。
“像是一架纺织机。”张元一目眩神迷地说。
“那些悬丝还在么?”
张元一点头,对着那纺织机目不转睛,“嗯,都缠绕在这架纺织机上。太可惜了,你看不到,这景象真是太壮观了。”
“难道说这里就是一切的起点?”苏蓝围着那纺织机绕了一圈。
“应该是。”
“可是,为什么会是纺织机?”
“你听过‘命运三女神’的说法吗?”
苏蓝摇头。
“是古希腊神话里的三位神祇,她们的任务是纺织人间的命运之线,同时按次序剪断生命之线。神话里说人一旦降临在这个世上,命运女神就为每个人包括神纺好了生命之线。她们纺织生命之线,并决定它的长短。”
“你是说这架纺织机就是什么命运三女神的。”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看到纺织机让我想起这个。”
“那我们把它砸烂了会不会就能把那些线毁掉?”
张元一像是被苏蓝的这个提议吓了一跳,还未等他回答,苏蓝走过去照着纺织机抬脚就踹,那纺织机原本就是木制的,又不知道放了多久,苏蓝一脚上去,哗啦一下就散架了。木条木块崩散一地。苏蓝不放心,又补了几脚,直到变成一地碎木片这才罢休。转身去看张元一,却见他大张着嘴站在原地发呆。
苏蓝问:“还有么?”
“真的,真的消失了!”张元一不可思议地道。
“你确定?”苏蓝有些不敢相信。
“确定,确实看不到了,”张元一激动地抱住苏蓝,“我们成功了。”
“老公,你去帮小薰穿衣服好不好!”厨房里传来苏蓝的声音。
张元一答应了一声,放下笔记本电脑,走到婴儿房,女儿小薰正扶着窗栏杆站在小床里对着他伸开双手,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抱抱。”
“小薰真乖,爸爸来帮你穿衣衣了好不好。穿完衣衣带你出去玩。”
张元一一边哄着一边抬起女儿的小腿,捡起旁边的衣服给她穿。小薰却总是动来动去的不配合,一条裤子说什么也穿不进去另一条腿。张元一只好把小薰抱起来放在膝盖上,用一只手拖着她后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穿好了裤子。这时他忽然觉得奇怪,因为小薰一直在用手去够他的头顶,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