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烛影别章

晨雾中,玉柔蹦跳着的身影渐渐远去,周清禾的指尖还残留着她拥抱时的温度。

沈砚轻轻将她冻得发红的手揣进自己袖中,正要开口安慰,染坊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三五个商贩模样的人堵在门口,手中挥舞着褪色的布料,唾沫星子溅在晾晒架上:

“沈老板!你家这夜光藤染的布,不过半月就变成灰抹布,今日必须给个说法!”

周清禾心头一紧。

夜光藤是她和沈砚耗时半年培育的新品种,染出的布料本该在暗处持续发光七日。

沈砚快步上前,指尖摩挲着布料边缘的毛边,瞳孔骤然收缩——这根本不是他们染坊的织物,经纬间透着别家作坊惯用的廉价苎麻气息。

“各位莫急。”

沈砚将布料举起对着阳光,

“我染坊的夜光藤染,布纹如星河流转,绝不会出现这种块状晕染。”话音未落,

为首的商贩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疤痕:

“去年用了你家染料染寿衣,当晚就着了火!如今还想抵赖?”

人群骚动间,周清禾瞥见街角闪过一抹玄色衣角。

那玉佩上的饕餮纹在晨光中忽隐忽现——是镇国将军的亲卫。

她猛地拽住沈砚的袖口,却见他已抽出腰间刻着“沈记”的银剪,精准挑开布料内层。

暗黄色的硫磺粉簌簌而落,在青石板上烙下刺鼻的焦痕。

“有人往染料里掺了助燃物。”

沈砚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各位若是不信,大可将布料送去官府查验。”

商贩们面面相觑,突然被一声马嘶打断。

八抬大轿碾过满地碎布,轿帘掀起时,右相府的金丝绣纹刺得人睁不开眼。

轿中踱出个锦袍公子,折扇轻点沈砚胸口:

“沈老板好手段,连死人钱都赚。听说你娘子善调夜光染料?本公子新纳的美妾,正缺件能在夜色中发光的肚兜。”他话音未落,周清禾已抄起案上的靛青染料泼了过去。

墨蓝在锦袍上绽成恶之花,惊得众人倒抽冷气。

“放肆!”公子抹了把脸,眼底腾起阴鸷,“明日辰时,大理寺见。”

月上梢头时,染坊的染缸仍在咕嘟作响。

玉柔临走前留下的夜光兔图被贴在灶台边,阿宁默默往火塘里添着西域带来的香木。

周清禾盯着沸腾的染液,突然抓起木勺狠狠搅动:

“沈砚,我们根本没给那家布庄供过货!”

“我知道。”

沈砚将冰凉的药膏敷在她掌心——方才争执时,她被商贩的铜烟杆烫伤。

烛光映得他眼底血丝分明,

“右相府三日前刚开了间染坊,招牌上写着‘夜光流霞’。”

窗外传来瓦片轻响。

周清禾抄起墙角的染杵,却见老乞丐跌跌撞撞翻进院子。他怀中死死护着的半卷残页已被血浸透,指缝间还夹着半片绣着右相府徽记的锦缎。

“夜光琉璃染...他们...要...”老乞丐气若游丝,浑浊的瞳孔突然聚焦在周清禾嫁衣的夜光藤纹上,“你...你娘...”

话音戛然而止。

沈砚探了探他鼻息,从他怀里取出残页。

泛黄的宣纸上,褪色的字迹写着:“琉璃染需以活人血为引,方能永夜不熄。”周清禾的染杵“当啷”落地,二十年前的记忆突然翻涌——母亲临终前,浑身溃烂的伤口正泛着诡异的幽蓝。

大理寺的鼓声惊破晨雾时,周清禾已换上素白襦裙。

沈砚将染坊钥匙塞进她掌心:

“若我三日内未归...”“住口!”周清禾踮脚堵住他的嘴,胭脂红印在他苍白的唇上,“你说过,要带我去看染满夜光花的山谷。”

公堂上,右相府的账房先生抖着账本:“这是沈记染坊供货的铁证!”周清禾盯着账本上的签字,突然笑出声。

她从袖中取出沈砚的私印,两枚印章重叠的瞬间,光影交错间露出暗纹——真正的沈记印鉴,在日光下会显现并蒂莲图案。

“大人!”

右相府公子突然扯开衣襟,胸口的烫伤狰狞可怖,

“沈记染料自燃,灼伤了我的爱妾!”

周清禾缓步上前,指尖划过他溃烂的伤口,突然抓起案上的火折子掷去。

火苗舔舐伤口的刹那,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公堂。

“这种灼伤,分明是将掺了硫磺的布料贴身灼烧所致。”周清禾转身面向主审官,“民女愿以染坊为押,彻查此事。”

当夜,染坊地窖里亮起诡异的蓝光。

周清禾将老乞丐留下的残页浸入特制的显影液,褪色的字迹逐渐清晰:

“右相二十年前窃取琉璃染秘方,为掩人耳目火烧周家染坊...”

烛火突然剧烈摇曳,地窖的木板轰然炸裂,数十名黑衣刺客破土而出。

沈砚的银剪划出寒芒,却在看到刺客首领的脸时瞳孔骤缩。

那人摘下面罩,赫然是失踪多年的师兄。

“小师弟,交出琉璃染的完整配方,我留你娘子全尸。”

师兄的刀刃抵上周清禾咽喉,

“当年你师父就是为了这配方,才葬身火海。”

周清禾突然笑了。

她扯开衣领,颈间的夜光藤胎记在黑暗中流转:

“原来我娘的死,真和你们有关。”

染缸里的染料突然沸腾,幽蓝的蒸汽凝成漩涡。

她将残页投入染缸,二十年前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玉坠突然发出共鸣,缸底浮现出琉璃染的完整图谱。

“想要配方?”周清禾将染杵狠狠插入染缸,“那就来拿!”

混战中,沈砚的银剪缠住师兄的长剑。

周清禾抓起滚烫的染液泼向刺客,夜光颜料在黑暗中划出绚丽的死亡轨迹。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夜幕时,染坊已成废墟,唯有地窖深处的琉璃染图谱在缓缓发光。

右相府的马车碾过满地狼藉,公子望着地窖的方向冷笑:“不过是垂死挣扎。三日后的宫宴,本公子倒要看看,谁的夜光衣能艳惊四座。”

周清禾靠在沈砚肩头,看着他染血的衣襟:“他们偷走的配方,缺了最关键的一步。”沈砚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染血的布料传来:“明日,我们就去采撷那味药引——用真心浇灌的夜光藤。”

废墟之上,新的夜光藤正在破土而出,藤蔓间闪烁的光点,宛如永不熄灭的希望。

而远处的皇宫,已开始筹备那场注定惊心动魄的宫宴......

烛影别章

宫宴前夜,细雨如银针般斜织着。

周清禾蹲在废墟中,指尖拂过新抽芽的夜光藤。

藤蔓上凝结的雨珠泛着幽蓝微光,映得她眼底的忧虑愈发深沉。

沈砚将蓑衣披在她肩上,染血的绷带在换药时又渗出丝丝红痕:

“清禾,右相府已放出风声,说要在宫宴上献上能照亮整座勤政殿的夜光华服。”

话音未落,阿宁骑马疾驰而来,西域弯刀上还挂着半片带血的玄色衣料:

“镇国将军府的人在城外设卡,凡是往京城运送染料的马车,统统被扣下了。”

周清禾猛地起身,脚踝却被新生的藤蔓缠住——那株夜光藤竟在她掌心烙下了血色印记,如同二十年前母亲颈间的胎记。

“琉璃染的药引...”

周清禾突然攥紧沈砚的手腕,

“老乞丐残页里说的‘真心’,或许不是指情感,而是...”

她扯开衣襟,颈间的夜光藤胎记与掌心的红痕渐渐融为一体,地窖深处的琉璃染图谱竟无风自动,化作流光没入她的经脉。

沈砚瞳孔骤缩,只见周清禾周身泛起璀璨的光晕,宛如被月光浸透的琉璃。

与此同时,右相府内,公子把玩着偷来的半卷残页,嘴角勾起狞笑。

炼丹炉中,活人血与硫磺混合的毒烟升腾,将染好的布料熏得泛着诡异的青芒。

管家凑上前低语:

“大人,那沈记染坊的余孽...”

“不用管。”

公子将布料甩在侍女脸上,

“明日宫宴,陛下定会被这夜光华服迷了眼,到时候...”

他眼中闪过阴鸷,“镇国将军与周家的旧账,也该一并清算了。”

宫宴当日,勤政殿外的宫灯尚未点亮,右相府的献礼便惊起满堂哗然。

八名舞姬身披流光溢彩的华服步入殿中,布料上的夜光纹仿若星河倾泻,所过之处连烛火都黯然失色。

陛下龙颜大悦:

“此等神技,当真前无古人!”

右相抚须而笑,余光却瞥见殿外飘来一抹素白身影。

周清禾身着粗布襦裙,发间仅别着一支夜光藤簪。

她缓步上前,指尖轻触地面,原本熄灭的宫灯竟在瞬间燃起幽蓝火焰。

沈砚紧随其后,银剪挑开包袱,露出一匹看似普通的素绢。

当月光透过窗棂洒落,素绢上突然浮现出流动的山水——那是用夜光藤与活人血调和的琉璃染,每一道纹路都在呼吸般明灭。

“这...这不可能!”

右相府公子踉跄上前,华服上的夜光纹却在此刻诡异地扭曲。

周清禾指尖划过他的衣袖,布料瞬间化为灰烬,露出底下溃烂的皮肤。

“你的琉璃染用硫磺与活人血催光,不过是饮鸩止渴。”她颈间的夜光藤胎记愈发鲜红,“而真正的琉璃染,需以传承者的血脉为引,方能与天地共鸣。”

殿内突然响起金属碰撞声。镇国将军率领铁甲军包围宫殿,剑尖直指右相:

“陛下!右相二十年前勾结外敌,火烧周家染坊,窃取琉璃染秘方!”

老将军扯开衣襟,胸口狰狞的疤痕与右相府公子如出一辙——那是当年救火时被硫磺灼伤的印记。

混乱中,右相抽出暗藏的匕首刺向陛下,却被周清禾抬手拦住。

琉璃染的光芒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将匕首熔成铁水。

沈砚的银剪精准划破右相的袖口,露出与老乞丐残页上相同的徽记。

“当年你为独占秘方,连师父都不放过!”沈砚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右相突然仰天大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

“既然如此,那就同归于尽吧!”

瓶中黑紫色的烟雾弥漫开来,竟是用硫磺与尸油炼制的毒烟。

周清禾瞳孔骤缩,将沈砚猛地推开,琉璃染的光芒在她周身凝聚成屏障。

然而,毒烟接触到她的血脉时,竟开始疯狂吞噬夜光。

“清禾!”

沈砚挥剪斩断缠住她的毒雾,却见周清禾的脸色愈发苍白。

她强撑着将琉璃染图谱的最后一道光注入沈砚体内:

“带着...去玉柔那里...”话音未落,整个人化作万千流光,融入殿外的夜光藤花海。

三日后,镇国将军府。

玉柔颤抖着抚摸周清禾留下的夜光藤簪,染坊众人带来的琉璃染图谱在案上自动翻页。

沈砚握紧手中凝结着周清禾气息的银剪,看向远方:

“清禾说过,真正的琉璃染,能染尽人心善恶。右相虽死,但...”

他的目光落在玉柔手臂上新生的凤凰纹身,

“我们还有未竟之事。”

夜色中,玉柔的新染坊亮起第一盏夜光灯笼。

布料上的图案不再是僵硬的纹样,而是会随着观画者的心境变换色彩。

当第一匹琉璃染成品运往皇宫时,勤政殿的月光突然变得格外温柔,仿佛有谁在云端,用最绚丽的色彩。

玉柔的新染坊落成那日,沈砚将琉璃染图谱轻轻放在案头。

烛火摇曳间,泛黄的纸页自动翻至周清禾最后的批注,字迹娟秀却带着几分颤抖:

“若有一日我不在...“

玉柔突然打翻手边的靛青染料,墨色在地上洇开,像极了宫宴上周清禾消失时的流光。

“别碰!“

沈砚猛地拽住她的手腕,

“这种毒烟灼伤的布料,必须用...“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与玉柔对视的瞬间,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周清禾的影子。

玉柔抽回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沈大哥,你说清禾姐化作流光前,会不会怪我没陪在她身边?“

深夜的染坊静得可怕,只有玉柔的抽泣声在空荡荡的工坊里回荡。

阿宁推门而入,带来西域特有的安神香:

“哭肿了眼睛,明日怎么染布?“

玉柔突然抓住她的衣袖:

“阿宁姐,你说人心是不是比最复杂的染料配方还难懂?右相明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害清禾姐...“

阿宁将她搂进怀里,弯刀上的异域图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在我们西域,越是华丽的袍子,越要当心里面藏着的毒刺。清禾用命换来的琉璃染,不是让你用来哭的。“

她突然扯开玉柔的衣领,露出锁骨处新染的夜光藤纹身,

“你看,这藤蔓已经和你的血脉连在一起了。“

次日清晨,玉柔盯着染缸里新采的夜光藤发呆。

藤蔓在水中舒展,却泛着病态的灰蓝。

“这样的染料根本染不出清禾姐的流光...“她喃喃自语,突然将整株藤蔓捞出,用银剪狠狠剁碎。

沈砚及时抓住她的手腕:

“玉柔!这是最后一株能开花的母株!“

“开花又有什么用!“

玉柔甩开他的手,眼泪砸在碎叶上,

“清禾姐说过,琉璃染要染尽人心善恶,可现在...“

她突然抓起一把染料泼向白墙,却只留下浑浊的灰斑,

“连最基本的夜光都染不出来,我还配当什么…我…“

沈砚突然将她抵在染缸边,温热的呼吸扫过她泛红的耳尖:

“周清禾把琉璃染托付给你,不是让你自暴自弃。“

他的指尖蘸起染料,在玉柔手背轻轻描绘,

“你看,这抹蓝像不像她嫁衣上的夜光藤?“

玉柔浑身一颤,泪水滴在未干的染料上,晕开更加绚丽的色彩。

当晚,玉柔在染坊角落发现了周清禾的日记。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朵干枯的夜光花,字迹被水渍晕染:

“玉柔这丫头,总说我的染料配方太死板。或许真该学学她,把情绪也染进布里...“

玉柔攥着日记蜷缩在地上,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和周清禾在溪边采蓼蓝叶的午后,那些为调配新染料熬夜的夜晚,还有新婚夜她喂自己吃糯米团子时温柔的眼神。

“清禾姐,我好像懂了...“

玉柔突然起身,将自己的眼泪滴入染缸,

“原来最珍贵的染料,从来不是夜光藤,而是...“

她将珍藏的蓝草花环浸入水中,花瓣在染液中舒展,竟泛起从未见过的瑰丽色彩。

三日后,镇国将军亲自来验收贡品。

玉柔颤抖着展开新染的布料,原本素白的绢布上,夜光藤随着老将军的靠近,从温柔的浅蓝转为热烈的火红。

“父亲,这是会'说话'的琉璃染。“玉柔哽咽着,“你看,它在说...女儿从来没有怪过你。“

老将军的铁甲突然发出细微的碰撞声,这个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眼眶竟泛起泪花。

他伸手抚摸布料上的夜光纹,仿佛在触碰女儿这些年的倔强与委屈。

玉柔扑进父亲怀里,发间的夜光藤簪轻轻摇晃,将父女俩的身影映成温柔的光斑。

沈砚站在染坊门口,看着相拥的父女,手中的银剪无意识地摩挲着周清禾留下的刻痕。

远处,新培育的夜光藤正在月光下舒展枝叶,藤蔓间闪烁的光点,像极了周清禾狡黠的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