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过去,屋外的气温都十分低,道路上出现大大小小凝结的冰雪,屋里的炉子生得火热,围坐在炉子周围的人们也热火朝天地聊着。
“英子,巧珍男人在矿上出事了,说是正等煤矿赔呢,在矿上出的事嘛,也不知道赔多少呢。”
“人家在那儿上了多少年班来着”,外婆的手放在炉子旁,像是捧着炉内的火光。
又一人嗑着瓜子,眼珠若有所思转着,“有个八九年吧,人也才差不多五十,好像是他开着车呢,卡在那儿,唉,就不知道后面有个大车,没看到都,人一下子走不了,往后翻下去啦,咔嚓没了。”,语尽了,自己的手也随着哀叹的语气重重地拍了下。
“唉,人家里房盖起来还不到两年呢。这不前几个月刚抱了孙子,他儿子一家还来看过老俩呢。”
“啧,一条人命呢,说没就没。”
“这矿上啊,以前死的人不少,就容易出事儿,后来是慢慢少了,但还是危险。不知道这回是赔多少钱呢。”
阿紫也饶有兴致地听他们左一言右一语地聊着,问道:“外婆,巧珍是谁呀。”
“咱屋后边那一户,那个房子是新建的,记得不。她男人还有一回捎你回学校来,就是他家。”阿紫恍然,原来是那次,还搭过他家男人的车。她忽然想起来,那时的男人是上了年纪的,但是是活生生的。很难想象他当时遇到的险境,甚至于他还未意识到是如此的境地,他的生命便悄然消逝了。或许,每一个生的时刻离死亡都很近,但人们在很多瞬间是意识不到的,唯有此时此刻的情感最真实,它是生与死的永恒分界,也是唯一能把握的时刻。
突然,柜台的电话铃声响,阿紫去接了电话。
火炉那边的闲谈依旧火热。
“外婆,后庙李奶奶家要米面。”
“阿紫,你一会儿开车去给送一下吧,她腿脚不好。”
“行,后庙那边,她家具体是在哪儿哇?”
“往东走,那个寺下面,得开车上去呢,去你峰叔家拿一下钥匙啊开车。”
“行呢。”
等阿紫开车到那个寺下面,发现原只有一户人家,她喊李奶奶,有一只小土狗噗嗤噗嗤地跑出来,摇着短小的尾巴在阿紫身边转来转去,阿紫连叫几声李奶奶,一抬头才看到从坡上缓缓下来的两个身影。
“闺女,这就来了,先把东西放在门口啊。”
阿紫先放下手里提的一袋子米,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稍稍缓了缓,调整着急促的呼吸,小狗摇着尾巴在米袋子周围嗅来嗅去,阿紫温柔地摸了摸小狗,“咦,你也饿了么哈哈。”
听着脚步声近啦,阿紫抬头,才发现李奶奶被一个年轻人搀着过来。
“闺女呀,我还想着一会儿才来呢,这不,就领着小伙子上去看看这个小庙,等急了吧,快,快进屋。”
相望片刻,阿紫和阿山似乎都认出了对方。其实第一次阿紫见他时,由于没戴眼镜,只是大概看了他的模样,现在她凭着模糊的印象回想到那便是他。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他的脸被映出了更加柔和的光影,浓密的眉毛沾到些许小块散落的雪,不过有一点轻轻融化在他的皮肤里,形成奇妙的纹理,她透过阳光看到了他的眼睛,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些许隐秘的气息,像是与人贴近但又十分遥远的感觉。
“咦,这么巧,阿山,你怎么在这儿。”
“哦,我上来有点事情。”阿山抬起头,对视的一瞬间又有点慌忙地闪躲着,“其实是休息了,听说这儿有个古庙,想来看看。”
“行呢,今天天气也好,逛逛看看蛮不错嘞。咦,那今天有空不,上回外婆就说来家里吃饭喔。”
阿山从车上搬下来面,放在门口。
“嗯嗯,好,阿紫。”
“好,你们俩放下东西,都慢点儿回去啊,小伙子,继续去看吧,我下午就上去关门了。”李奶奶一面说着,一面拿钥匙打开了门。
阿紫和阿山把东西抬进屋里,阿紫收完米面钱,便告别了李奶奶。
“上面是小庙喔。”阿紫若有所思地嘟囔着。
“对,你来这儿看过吗?”
“哈哈生活了这么久,还没正经看看家门口的。”
“那要不咱一起上去看看,你也给我这个外地人介绍介绍。”
阿紫思考片刻说道:“好啊,和你一起去。不过我懂的也不多,能力有限喏。那完了回家吃饭吧,我和外婆说一声。”
“那行。”
越往山上走,风越是刮得凛冽,可也更因为高些,离太阳也就越近些,不知是冷与热更疏离,还是更贴近了。
阿紫问阿山为何来到泽城,阿山笑着说谋个生计。他带着弟弟从外地来这儿打工,之前在工地上干过一段时间,后来在这儿的煤矿上班,阿山下过井,也跑过大车,不过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不在煤矿干了,就去了钢厂,认识了峰叔,成了他的徒弟。阿紫听着,细看阿山的面庞,确实有饱经磨砺的痕迹,他的皮肤粗粝,不算白净,却雕刻出岁月最精美的印记,周正的五官也让他显得更加英发。
他们继续向上走,面前是将近一百级的石阶,石阶之上有一座小寺孤零零地伫立着。许多石阶的缝隙里生长出小而嫩的草叶,不过被雪覆盖着一层,弯弯地指向庙宇,似乎是在为这座沉寂许久的寺庙欢迎远客。
“那你为什么想来看看这座庙呢。”
“我发现这里有很多古建,要不就是文保单位,但是不像外面那些景区有大家宣传。它就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儿,等待开启它的人。”阿山挠着头,又有些犹豫地说道:“其实,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我很想来这里,只是这里的宁静会让我心里感到安慰。”
“对,心安。但是我们从小都不太敢看里面的佛像或者神像,总觉得会冒犯。”“没关系,得是心诚,咱们一起去。”
他们推开刚刚半掩的门,踏过落灰的墩子,进去便看到正对着的那间屋子,一进去,一张八几年的政府告示张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同这庙宇一同沉默。小屋正中矗立着一尊佛像,彩塑的身体落满了灰尘,看上去倒像是用泥塑成,尘灰之下,依然可见精美的发冠,像是远古的树藤缠绕着,坚韧而华美,她的脸额圆润,眼睛微然张开,呈现一定的弧度,神态安详,似乎是淡然地注视着眼中的人间。飘动的裙裳如流动的海浪,层层晕染,裙上的图案精细生动,与垂下的璎珞相互映照,翩然飘逸,左手捧着巾帕自然放于胸前,右手虔诚地捧着莲花,温婉又庄严。这样的目光并不刺目,而是平静柔和,冬日的阳光透过古老的木窗温暖地照着佛身,尘灰也被镀上一层金光,在这金光里,她柔和的眼神似乎变得温润,仿佛眼前的她不是安放的佛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眼神悲悯,却又如此坚定,她怀抱着草木,也在自然中沉睡,在光抵达的地方,她同生灵一样,在呼吸,在生长,却不曾逝去。
阿紫双手合十,默然闭上双眼,她俯身参拜,颔首默念,湿润的泪悄然浸没眼眶,沿着脸颊缓然滴落。
此刻是这般寂静。
阿山在阿紫身后,同样虔诚地注视着,和煦的阳光拂在阿山的脸庞,温和的生气在窗棂前焕发,阿山听到了寂静中的声音。
循着光的方向,二人走出小屋,他们看到对面楼阁上有一座古钟,表面的锈色和土灰色混合在一起,交融、沉淀,上还有一层皑皑白雪,当一阵风吹过时,他身体里的钟倏而清醒,抖擞抖擞,轻轻摇动依偎在他身边的木石和红绸,红绸的赤色在一片白中更加显现,它飘向北,飘向那层层缕缕日中的白云,浮动,浮动,忽而在远处燃起的黑烟里,停止摆动。
阿紫往前一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一切在风休止的瞬间归为宁静,而后又开阔地展开。在城市里,人们在各种各样的高楼大厦间来回穿梭,楼与楼之间的绿意被挤出来得分毫不差,稀疏地遮盖着树荫下的熙熙攘攘。很多时候,阿紫坐在办公室里望着外面的云,辽阔深远的被分隔在窗外,而窗内只是被锁住的细胞、生命,正在微弱地呼吸、运动。而远隔千里的这片土地上,近在眼前的这座钟,远处那座山以及一级一级的石阶都让她产生前所未有的感觉——风是流动的,闪烁的纤尘在每寸土地上悠然漂浮,路过她的身旁,带来新鲜空气的味道,阳光也是流动的,毫不吝啬地紧紧环抱着每一个鲜活的生命,这里的生命也是流动的,随着云与风在感念,在回想,缓缓而行。
阿紫拉了拉自己的围巾,回头看向阿山。
“这样的时刻好舒服。”
阿山的视线从远处的钟楼回到她的背影,转移到了她回头的一瞬,霎那风起,轻轻柔柔,拂动着她微卷的秀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丝缕缕跃然金光,像天降的细雨,在霓虹间飘飘摇摇,若即若离,与这广袤的原野相和。红围巾与远处的红绸也遥遥相应,钟鼓内响,远远地,屋檐上的乌鸦飞来,忽闪着玄黑发亮的翅膀,这乌色呈现出玄妙的缤纷,在那抹红中更加壮丽。
阿紫静默着低头,把头埋在围巾里。她脸庞的红晕一小片一小片地染开,微微然然,像是恰到好处的镶嵌。阿山微低下头,有点紧张地不敢迎向阿紫看向他的目光,刺骨的寒风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温和,干燥的空气中雪的气息在回转、盘旋,阿山的眼眶微红,像被无形的线扯出缠绵的留恋,留恋的不过眼中人、眼中物,他们在一个世界里,被包裹向凄冷的寒冬。风又起,云雾缥缈,他们缓缓沉入这孤庙的寂寥之中。
晴好的天气擅长人物的工笔描画,散开它的光和热,将万千生灵刻画进生活中去。于是,生命画卷波澜壮阔地展开来。
古庙钟响,敲散山岚的青黛,云卷云舒,残落的雪入梦,苏醒,一切即将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