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杀机1941(全集)
- 肖海燕
- 12005字
- 2025-06-11 15:44:30
夜,峰峦叠嶂的紫金山阴沉寂寥,鸮鸟盘旋。半山坡上,高大的树木掩映着一座西式小楼露出星星点点灯光,一只鸮鸟拖曳着怪叫落在二楼窗外树上。
窗内,暗色灯罩的伸缩灯拉得很低,在麻将桌墨绿色绒面上聚出一团黄光,一双戴红宝石戒指的女人嫩手,一双戴佛珠手串的中年男人手,还有一双肌腱发达、修长的年轻男人手,哗啦啦搓着麻将。
四张高背椅一张空着,其他三人的脸掩在若明若暗中。
中年男人慢慢码着牌说:“……皖南事变后,新四军突围出来的三支队去了浙东。”
女人兴奋道:“我的地盘?我这颗闲子儿随时待命!”
暗影里一个男人快步进来:“上级命令,青浦游击队与上海撤出的地下党团员合并成立新四军五支队,即刻向三支队靠拢,联合开辟浙东抗日根据地。”说着将手中电文给中年男人,“老张,上级派你去负责情报和民政工作,你有什么想法?”
“我建议立即启动暗瞳计划,不惜一切代价打入敌人内部。目前江浙一带各种势力云集、犬牙交错,争夺十分激烈。我们要在浙东站住脚、开辟根据地,没有情报支持不可能!”
“立即启动?人呢?前期准备工作?”
老张指指女人介绍道:“罗芳,潜在宁城快一年了!”
“预埋的闲子儿?好!你这老狐狸果然早有谋划!”“浙东,既是富庶的鱼米之乡,也是蒋介石老家。宁城是浙东的水陆交通枢纽,商贾云集之地,米袋子、钱串子,日军要占,国军也要占。怎能不早早布局?”
“闲子儿一旦发挥作用,就掏心挖肺。说说你那里的情况。”男人看向罗芳。“日军半个月前占领了宁城,现在满城都是鬼子,番号不明,初步看是一个旅团,后面是否调防或者分散驻扎还不清楚。目前日军除军事行动外急于实行全面统治,宪兵司令部已经挂牌,负责城市治安和管理……”
电灯忽然灭了,年轻男人迅速蹿到窗前推开一条窗缝儿朝外窥探,同时打开驳壳枪保险。
罗芳也掏出勃朗宁手枪快步到门侧倾听警戒。
别墅外的蜿蜒山道上,一辆侦听车悄无声息缓缓驶过。
一辆黑色小轿车远远开着大灯驶上山来,转弯会车时气势汹汹地鸣笛……片刻后,电灯又亮了。
“是侦听车,走了。”
老张向神秘男人介绍年轻人说:“张震,未来的暗瞳之一,她的搭档。”男人点点头,对罗芳:“你继续。”
“……敌人近期将组建宁城商会、维持会和乡镇联合会。负责人是特高课课长佐藤,正在加紧拉拢招揽汉奸,要以华制华。好消息是宪兵司令部将设置教育课,负责对学校的控制和奴化教育,我懂日语,有优势。”
“你的掩护身份经得起调查吗?”
“滴水不漏!宁城有我妈一个开书店的远房亲戚,去年我逃婚到他家落脚,介绍我在小学教书。逃婚是真的,我故意大闹了一场。”
男人点点头,对老张说:“建立浙东根据地的任务艰巨,我同意你立即启动暗瞳计划。”
老张于是说:“暗瞳的主要任务就是打入敌人内部搜集第一手情报,军事、政治、经济的都要,要让敌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眼里。小罗明天马上回去,设法进教育课,再找机会让小张打进去。小张先去通知我们的人与青浦游击队会和,到预定地点待命,行动一定要机密!”小张、罗芳干脆地回答:“是!”
小张立即离席,闪身从窗户跳了下去,罗芳看着他背影:“嘁!臭显摆……”老张看罗芳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问道:“还有什么问题?”“那佐藤不简单,中国话很流利,有上海口音,看着慈眉善目,但总觉得哪儿不对,……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我怕他很难对付……”罗芳有点怯。“他是以后的主要对手,摸清他的底!我也会从其他渠道了解他的情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背后还有我们!有问题及时汇报。”
罗芳信心大增:“是!”她离开后,房间的灯亮了一夜,留下的俩人讨论着暗瞳计划,设想各种可能性。
拂晓,神秘男人将写画了一夜的几张字纸在痰盂里烧干净了,抬头对老张说:“浙东就交给你了!”
老张点点头道:“放心!你也要小心,保重!”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手腕上两条一样的手串,佛头上都有一点儿红。风声骤起,大雨瓢泼,一个背影融入雨幕,一个黑影伫立窗前。
“暗瞳计划?”潇潇低头看着手里那条年代久远的菩提子手串,磨出包浆的佛头上有一个暗沉的红点。
“是,罗芳、张震是暗瞳小组主要成员,张部长是他们的直接领导,我后来成了他们的交通员。”
“你那时才几岁啊?怎么会和罗芳搅和到一起?”
“十三岁,我家有个小上海饭店,罗芳是房客。”往事历历在目,紫岚缓缓道来,“我原名叫茉莉,养父何继儒曾是英国银行的高级协理,1937年淞沪大战后带我们逃回了老家宁城,接手自家生意维持生活,可惜就这样的日子也好景不长……”
1941年初皖南事变后,日寇以十二万兵力发起宁绍战役,国民党守军一九四师官兵在镇海戚家山浴血奋战、拼死抵抗却最终失败,其他十几万国军一溃千里,浙东沦陷敌手。
一夜之间国军开拔,新婚的姐夫也带兵走了,走之前他悄悄塞给姐姐一包大洋:“逸梅,这是我这几年的积蓄,也是我一点儿心意。这次走,九死一生,如果你有了我的一男半女,好好养大他。”
姐姐哭得死去活来,哽咽着说:“如果我有了你的孩子,不管多难也会养大他。你安心去,多杀鬼子!”她伸手揪下了他胸口那颗亮闪闪的金属纽扣,攥在手心里说,“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风声鹤唳中养母温玉莲又开始打点细软准备逃回乡下老宅,还没来得及走,随着天边闷雷似的炮声,外面就沸沸扬扬喊着鬼子要进城了。何继儒在大门外贴了封条,带着一家人在后院里紧闭房门躲了几天,直到外面寂静得如同死城,才躲到临街窗户里悄悄朝外张望——对面的国军司令部变成鬼子的宪兵司令部,打更的何伯垂头丧气地敲着锣沿街喊:“皇军说大东亚共荣,百姓安居乐业!”“皇军出告示了,百业务必开张!”
日本巡逻队开着摩托车架着机关枪满城耀武扬威,吓得一家人不敢出门。何继儒身体虚弱,连气带病,越来越懒得起床了,只有太阳好的时候,才叫茉莉和胡妈抬只躺椅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哀叹:“乱世人,不如狗。”
开门了又咋样?家里几间店铺生意十分冷清,饭店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斜对面的鬼子宪兵司令部,大白天抓了人进去,晚上鬼哭狼嚎那么瘆人,搞得整条路上人迹罕至!楼上客房人去楼空,只有罗芳还租住着顶头的西屋。没有进项,何继儒两口子从早叹到晚,辞了最后一个伙计让茉莉顶上。
这天,茉莉正嘟囔:“来个客人来个客人求求老天爷来个客人吧!”温玉莲在柜台后面翻着白眼说:“求老天爷别下雨吧,看街上能不能多几个人!”
“嗨,嫂子,不用求老天爷,我来了。”一个怪模怪样的男人走进店来,上身穿着件黑绸褂子,里面是雪白的细布衬衫,下面却穿着日军的黄马裤和军用大皮鞋,头上歪戴顶战斗帽,上嘴唇还学小鬼子留着一小坨淡淡的仁丹胡子,手里拎着盒点心。
温玉莲满脸堆笑迎客:“您好,您请坐,请问您……”她硬生生把“您想吃点啥”憋了回去,一脸迷茫地看着这个管自己叫嫂子的男人。
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看着她,终于说:“嫂子,不记得了?我是继儒的堂弟继仁,原先在上海洋行混饭吃,这次跟着皇军回来,一直忙没顾上拜访。这不,一得闲就看你们来了。”
温玉莲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去上海家里打秋风的小瘪三了,满脸堆笑道:“原来是继仁啊,怪我记性不好,该打该打。”转脸喊,“茉莉,快给叔叔上茶,沏最好的龙井!”
茉莉打心眼里讨厌他——一半像中国人,一半像小鬼子!她知道最好的龙井茶在爸爸屋里,妈妈是叫自己去告诉爸爸,她死死看了男人一眼跑了。
温玉莲是谁啊?她曾经是百乐门响当当的头牌!人精里的人精,不光长得漂亮,那脑子也是一级灵光。她把这堂弟让到桌前坐下,温言软语套他话儿:“何兄弟啊,继儒身体不好,总也没回去和亲戚们多见见。我又和大家不熟,怠慢兄弟了,您多担待。”
何继仁一脚跷在椅子上哈哈大笑着说:“嫂子,见外了,这么说见外了不是?您就叫我大头好了。”他说着轻轻摸了一把温玉莲放在桌上的手,温玉莲抽手取下衣襟上的手帕在他手上抽了一下嗔道:“兄弟,我可是你嫂子啊。”一笑之间,风尘味儿尽显,何大头的骨头都酥了。
温玉莲把一盏茶轻轻放在他面前说:“何兄弟,现在在哪里高就啊?”“不敢,小弟现在是宪兵司令部的翻译官!”何大头神情间极是自豪。二楼栏杆是一圈美人靠,罗芳捧着杯茶默默斜坐着,朝下瞄了一眼……潇潇不耐烦了:“姥姥,可以点两倍速快进吗?这些絮絮叨叨的和谍战有关吗?”
“有关,就是他,让我和日本人结下杀父之仇!仇恨,让我走上抗日道路!”
何大头扬扬得意地炫耀道:“今天是来给大哥报喜的,我向皇军推荐他来当商会会长……”他话没说完,何继儒已经在茉莉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店堂后门台阶,对何大头说:“我,不干!也没你这个弟弟!”剧烈的咳嗽使他无法继续说下去,扶着门框一口血喷了出来。茉莉惊得大叫:“爸爸!你不要咳了,不要咳了啊。”温玉莲冲过来抱着瘫软下去的丈夫大喊:“继儒!继儒!”接着又转头对何大头尖叫,“看到了吧?!他已经这样了,你走!快滚!”她哭着和茉莉抱着何继儒,何大头见状讪讪地哼了一声扭头朝外走去,却与听到哭声疾步跑来的何逸梅撞了个满怀。
何逸梅一把推开何大头,边跑边喊:“妈妈,爸爸怎么了?”
茉莉一边用力和妈妈撑起爸爸一边对她喊道:“姐姐快来啊,爸爸被那个坏蛋气晕了。”
何大头把折扇往肥肥的脖子后面一插,恶狠狠道:“别给脸不要脸,老子是佐藤太君面前的红人,这会长是我为了何家特意推荐大哥的,你不当有人当!”一眼看见正匆匆下楼的罗芳,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谄媚笑说,“哟!罗小姐,今天没去学校?和小毛头打交道没啥来头,不如我和太君说说,去坐办公室?”
茉莉尖叫道:“罗姐姐,那家伙是汉奸,他要我爸爸也当汉奸!”
何大头朝她威胁地挥挥拳头,继续拦着罗芳没皮没脸地说:“跟我混,好不啦?”
罗芳似笑非笑地怼了一句:“跟你混?去坐办公室?(日语)你不怕我抢了你翻译官的饭碗?”
何大头一愣,日语回道:“罗小姐也会日语?”
罗芳立即摆出日本贵族范儿用日语说:“你的日语还上不了台面,真正的贵族不会如此说话,也不是你这做派。再见。”说完高傲地转身。
何大头愣怔一瞬,嘴里嘀咕:“这……?什么来头?”眼珠咕噜噜转着复又大喊,“小茉莉!最近老子要在这里招待朋友,你给备好酒菜!”说着大摇大摆离开。
罗芳回头瞥一眼何大头背影,快步走近哭喊的几人……两天后,一条绿荫满满的小街,一排粉墙黛瓦的老房子,罗芳走近一扇斑驳木门,抬手抓起门环轻轻叩了一长两短一长,木门应声而开,她微笑着走进去,来开门的老妈妈拿着菜篮和小凳子悠闲地坐在门外择菜。
院里,张震站在树下,阳光斑驳洒落在他的笑脸上,他伸开双臂迎上:“来了!”
罗芳笑着打落他的手臂道:“还是这么没正形的,抓紧说正事!”“一个同志式的拥抱都不给……伤心了。”他嘴里说着却带头走进屋里,把一杯水递给罗芳,已是满脸正色,“情况怎么样?有进展吗?”“佐藤正在招兵买马成立侦缉队,何大头负责招揽,佐藤亲自甄别。从已经过关的人看,都是心狠手辣的地痞流氓和国军兵痞,甄别的主要手段就是杀人,杀清乡时反抗的村民或抓来的抗日分子。而且,即使这样通过甄别也才是侦缉队的小喽啰,进不了核心层。教育课等文员职位还没开始招,我现在只能在外围打探消息。”罗芳眼里露出一丝焦虑。
张震拧紧眉头:“得另想办法。苍蝇不叮无缝儿蛋,没缝儿咱也得撬出缝儿来!”
“有!日本人选中的商会会长人选何继儒!他在宪兵司令部对面开着一家饭店,我就租住在饭店二楼。他和两个女儿都很有爱国意识,小女儿何茉莉聪慧机灵,愿意为我们打探消息。饭店本就是三教九流出没的地方,又离宪兵司令部近,以后会是个不错的点。他堂弟何大头是宪兵司令部翻译官、铁杆汉奸,贪财好色怕死,可以利用……”
“快说说具体情况。”
……
且说何大头在何继儒那儿碰了钉子,把落实商会会长的差事办砸了,正没法跟主子交代。宪兵司令松井黑着脸手握关东刀死死盯着他的眼神让他胆寒,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刀没少砍中国人!
他满脸油汗冲松井连连鞠躬:“这个,太君,我的,我的再去办。”他腰都不敢直起来扭着脖子向对特高课课长佐藤求告,“这地方刚刚归顺,商人们还、还对大日本皇军不、不了解……”松井哼了一声把刀抽出半截儿,吓得何大头腰弓得恨不得把脑袋钻进裤裆里。
佐藤朝松井微微摇摇头,松井咔地让刀归鞘,何大头这才微微抬头偷看他俩脸色。
“何,你不要怕成这个样子嘛。你的意思是这里的商人们对皇军还有抵触情绪?”佐藤话音没落,何大头又矮了半截儿,他缓缓踱到何大头面前,命令道,“抬起头来。”
何大头不敢不抬头,却还是躲着佐藤注视的目光。“你说过这里是你的家乡,你们家是这里的名门望族。”
“是,是。小的家里曾经是这里名门望族,可惜大清国没了,我家也败落了。”
“用你们的话说,这就是地头蛇了。去,告诉你那个大哥和商人们,强龙不是不压地头蛇,是不屑于压。如果不能和大日本帝国共荣,那这几条死蛇也没什么用处了。”佐藤说话的声音不高,但阴森森的自有一股寒气,何大头赔笑道:“在您面前哪有什么地头蛇,顶多是几条毛毛虫。我这就去传话,敢不听皇军差遣的,统统死了死了的!”
佐藤假笑了几声,道:“叫他们好好出来维持好市面。商会,是一定要成立的。人活着,才能做生意。”
从松井办公室出来,何大头汗流浃背心里冷得哆嗦,商会会长人选的事让他很头疼,松井急了就逼佐藤,佐藤身都不转直接逼他。
“何大头啊何大头,跟皇军混了这么久,还不知道这些家伙是什么秉性?都说伴君如伴虎,傍这皇军就是傍疯虎!整不好就把自己折进去!”何大头噌噌地出了宪兵司令部,心知别看自己这会儿腆着小肚腩骄横地迈着鸭子步儿,谁瞧着都点头哈腰打招呼,那都是虚情假意!自从回宁城,背后的唾沫星子估计就没干过!浙东这地界儿,打南宋起就有抗倭传统,甭管穷人富户,都瞧不起当汉奸的。要在这些人里面找个把汉奸容易,但要找个有分量又肯公开出面当汉奸的就不容易了。
何大头边走边琢磨,不管旁人说什么,咱也得活不是吗?老祖宗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年月不跟小鬼子混能有好日子过吗?何家说起来曾经是名门望族,可到自己手里的又有什么呢?父亲把家败了一死了之,却连累自己受穷遭白眼,就连每年祭祖分胙肉,都是些别人不要的。在堂兄家店里白干活还得看人脸色,“你来学生意,以后好有碗饭吃!”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偷了柜上的钱去上海,在佐藤的日本商社里打杂,一干五六年,学会了日语。淞沪会战期间,老佐藤就把他荐给了松井,他这才知道这个天天喝茶写大字的中国通原来也不是善茬儿。
佐藤说得很直白,就是用商会把所有商家拢到一块儿,逼他们纳捐纳税。让自己这个汉奸去找更多的汉奸来为皇军做事,帮他们把这块富得流油的鱼米之乡榨干。老佐藤缓慢清晰的话还在耳边:“大东亚共荣是必须的,以华制华是必须的,粮食、物资、劳工,统统支持皇军,必须的!”
何大头很清楚,何继儒是商会会长上好人选,啃过洋面包,在大上海做过英国银行协理,何家又是名门望族,只要他站出来说句话,这个商会立马戳起来!别管何继儒愿不愿意,商会必须成立,这会长他必须当!豁出他的命也要保我的命!他决定再找温玉莲,这个上海滩的风骚女人是值得打的一张牌。
一头扎进小上海饭店,生意冷清的店堂里,温玉莲正在骂人:“看看看!一天就知道捧个灵牌子(书)看,人都看傻了!还不给我倒茶去!”
茉莉朝后厨跑去,何大头顿时笑了:“嫂子,和小孩子计较什么?”他一脚踏在椅子上,伸手拨弄得筷桶里的筷子稀里哗啦响,闹得温玉莲心烦。但她还是挤出一副笑脸招呼:“哦哟,原来是大头兄弟来了,想吃点什么还是喝点什么呢?”说着拿起一只漂亮的烟盒扭着细腰慢步走出柜台。
“嫂子,兄弟我可是专程来看你的啊。怎么样?看来生意不错啊!”“有你和大日本皇军庇佑,想不好都不行啊。”温玉莲不凉不酸说着,打开烟盒取一支烟叼在嘴边,又抛了一支给何大头。他顿时浑身酥了半边,赶紧掏出打火机先给她点着,才给自己点上。
“说吧,大头兄弟有何吩咐,还是皇军有何吩咐?”温玉莲仰脸朝天喷出一串烟圈。
“嫂子真是聪明人,不愧是上海滩上一只鼎!”何大头大拇指一竖,张口就是一壶米汤。温玉莲冷笑了一声:“有话快说,别耽误我做生意。”
“生意?”何大头眼睛盯着刚结伴走进来的两个客商,掏出枪来往桌上一拍喝道,“没有大日本皇军庇护谁也别想好好做生意!”那两人本来有说有笑进来,被这一惊顿时愣住。
温玉莲忙满脸赔笑道:“两位里面请,想吃什么尽管点,马上就得。茉莉——”茉莉已经殷勤地提着茶壶斟了两碗茶来。
“呸!吃什么吃?!没看见我在和老板娘说话吗?!”何大头把半截烟吐在地上大喝,吓得两位客商立即点头哈腰地侧着身子溜出了门,温玉莲气得大叫:“何大头!你到底想干吗?!”
“什么也不干,就想看看如果我不高兴你这店还有没有生意。”何大头一脸淫贱相说,“要不要派两个皇军来站岗保护你啊?我漂亮的嫂子?”他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道,“这茶叶比上次的差远了,看来何家日子真的不好过了。”
温玉莲脸色灰败,她的傲气已经完全被这个该死的胖子击毁了,心知这次不能善了,对这种有日本人做靠山的癞皮狗,硬顶是没有用的。一转眼换了副笑模样,抽出手绢来朝何大头脸上挥了一下道:“哟,看你,还真生气了?嫂子不是和你开玩笑嘛。来来来,茶不怎么样,这烟可是好烟!”说着递给何大头一支烟,殷勤地点上,身子一斜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一股香风顿时把何大头熏得晕了头。他咧着嘴就乐了:“这就对了嘛,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很陶醉地吸了口烟仰着脖儿把一股浓浓的烟喷到温玉莲脸上。温玉莲忙用手绢捂住口鼻,强忍着恶心用上海话笑道:“侬到底要做啥事体?老早讲出来听听。”
“还是上次讲过的,你家得出个商会会长。不然皇军不干,我也不干!”何大头的手轻拍着桌上的枪,跷起二郎腿嘚瑟着。茉莉站在温玉莲身后看着这家伙恨得牙痒,真想拎起茶壶朝他那胖脑袋上狠狠敲下去。
温玉莲为难了,何继儒肯定不会当这个会长,可要不干,别说这几间店了,搞不好一家人的命都得赔上!她心里发怵却依然风轻云淡地叫茉莉去拿上好的花雕酒和下酒菜来,琢磨着如何对付这条癞皮狗。何大头见她软了,气势愈发高涨。
罗芳和何逸梅一前一后走进来,看见他们这情景,两人不禁都停住了脚步。何大头看见罗芳不禁起身冲她油嘴滑舌调笑道:“这位小姐真漂亮,请问怎么称呼?”罗芳看着他那贱样,似笑非笑的下巴颏儿朝右上方抬起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茉莉悄悄拽拽她衣襟示意快走,她悠然转身揽着何逸梅上楼。
何大头眼神黏在了罗芳身上吞口水,温玉莲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手绢在他肩上抽了一下道:“哟哟,见了漂亮姑娘就挪不动步了?想吃天鹅肉?”
何大头这才回过神儿来,嗖地转过身来两眼放光:“想!当然想!”“想?那咱们就得两相帮。”温玉莲心里笃定——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狗熊更难过,有他求我的时候!她殷勤地给他夹菜说:“尝尝,尝尝,这是我最拿手的白斩鸡,鲜香嫩样样灵。”
何大头赶忙吃了一口说:“好吃!不愧是嫂子的手艺!”放下筷子问,“那罗小姐……”
“哦哟,急什么?先吃,慢慢吃,慢慢喝。……尝尝这糖醋藕盒,酸甜爽口,下酒最好。”看着何大头咬了一口藕盒,温玉莲端起酒杯说,“何兄弟,继儒身体一直不好,也没请你喝过酒,今天我请。”
“酒要喝,美女要追,嫂子要认!”他端起酒杯一口□了个底朝天,享受地咂着嘴说,“那商会会长,继儒哥也必须……”
温玉莲一口软绵绵地截住道:“我的好兄弟,当会长是好事,可你哥真真有心无力啊。”
“有心无力?皇军现在是要大哥来当这个会长,也可以不要他当!不当会有什么下场你应该也晓得!”何大头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温玉莲吓得一哆嗦,他得意地用指甲剔着牙,慢慢盯着她说,“要知道,我是为了何家才举荐大哥,这个美差他不愿干有的是人干!你以为这城里上百位老板都不想靠皇军这棵大树,非要背抗日分子的罪名挨枪子儿?!”他狂妄大笑,把温玉莲脸都吓白了,茉莉两眼瞪得溜圆踏上一步说:“你喝酒就好好喝酒!不许欺负我妈妈!”
“欺负你妈妈?你妈妈,连同你姐妹两个野种,何家祠堂族谱都没进去,你爸要是死了,我就能把你们提溜着卖了,信不信?!”何大头眼冒凶光恶狠狠地冲着茉莉咆哮完,转脸对温玉莲喝道,“乖乖听话!让那病秧子老老实实当会长,只要他听话,你就照样做你的何太太。否则……”他抓起酒杯恶狠狠摔碎在地上。
“何、何兄弟,别、别发火啊,有事好商量嘛。”“算了算了!你一个女人家说了也不算,真不知道我在这儿跟你磨什么牙!
真是瞎耽误工夫!”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往后院走,“还是和我哥说去。”温玉莲忙拦着他道:“求求你了,继儒病在床上,他真的经不得吓了。”茉莉边拽着他衣服往后拉边哀求:“别去找我爸爸,他是痨病,会传染的。”何大头想想那天何继儒吐血的模样确实可怕,于是走回桌前,正好厨子端出一盘红彤彤颤巍巍热乎乎的东坡肉,那香味儿勾得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筷子戳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很有威势地嚼着。
温玉莲强抑着内心恐惧慢声细语地拖延:“他兄弟,继儒真的病得很厉害,怎么也得先治病吧?”
“治病?他那病得盘尼西林,除了日本人,谁有?!”“既然要他当会长,自然得给他治病,不然他能干什么?”温玉莲一听有缝儿,端起酒杯眼瞧着别处,一副你看着办的架势。“那也得他先答应当这会长!你说,现在日本人的天下,不靠着日本人你做生意能踏实吗?这一路跟着日本人杀过来,他们怎么对付中国人的?那是血流成河!我愿意当汉奸吗?太平盛世想当也没机会啊,这不都为了大哥和何家吗?”
温玉莲心里其实也是赞同他的说法的,茉莉却嘟囔道:“当汉奸还有理了,爸爸听见一定会气死。”
潇潇打着哈欠说:“姥姥,说好的快进呢?我都要困死了,说来说去都是何家的家长里短。我看你养父十有八九就被这弟弟和老婆弄成了汉奸……”
凌紫风忍不住呵斥:“胡说八道什么?!”本想发火的紫岚叹气:“小孩子不懂什么前因后果,她想听惊险刺激的果,我却在唠叨刻骨铭心的因。”
何大头为了向日本人邀功,温玉莲为了给丈夫治病,两人背着何继儒就给他戴上了商会会长的汉奸帽子。第二天田中诊所的日本医生就来给他治病了。第三天日本人通知各商铺开会,温玉莲代表何继儒去了。会场设在了小学校,日本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松井司令和佐藤腰背笔挺手拄战刀端坐在主席台中央,两人三言两语下命令般结束讲话。何大头接着软硬兼施口沫横飞直说了一个多钟头,大太阳下那些商人们个个晒得滚汗流油,可是瞥见那些闪亮的刺刀脊背上又不禁发凉。终于听明白那翻来覆去的话就一句:家家都得参加商会,不参加的按抗日分子论处!
商人们只能乖乖在筹备成立大会的签到本上签了字,这会直接就变成了成立大会。温玉莲按照何大头事先教好的台词,心一横堆着一脸假笑上台发言:“各位老板们,大家都知道继儒身体不好,我代表他参加这大会。很荣幸大家推举他当会长。今后我们会按照皇军的吩咐做好商会的事情,谢谢大家。”说完她匆匆朝松井鞠躬想下台,佐藤对何大头嘟囔了一句,何大头忙喊叫道:“何夫人,太君让你坐在台上。”几个记者摆好拍照架势等在台下。
温玉莲连连摆手说:“不、不,我一个女人,坐台上不合适,不合适。”
松井脸一沉,何大头冲松井一哈腰,转脸对温玉莲黑着脸说道:“你必须坐在台上。”
全场的商人和围观的人都看着温玉莲,明白人心里都知道,这是要把何继儒钉死在日本人一边。温玉莲怕明天这些照片上了报纸,继儒会被自己活活气死。可她更怕松井,走一步是走,一百步还是走,在松井凌厉的眼神逼迫下,她心一横坐到了他旁边,笑得像哭,任记者拍照。
第二天,宁城报纸的头版头条《宁城商会成立,温玉莲女士代表何会长讲话》,通栏标题下温玉莲风韵犹存的脸就和松井阴沉沉的脸挨着出现了,还有一张是她代表何继儒讲话的全身照。报童挥舞着报纸大街小巷喊着:“看报看报!宁城商会成立,何太太代表会长讲话!”宁城的人们拿着免费奉送的报纸议论纷纷:“何家大少爷当汉奸了!”
“留过洋的人就是开放,太太都送给日本人了!”
还有很多人跑到小上海饭店去点一碟花生米二两酒,拿着报纸边看报纸边看人,华瑞祥绸缎铺的王老板不凉不酸地说:“真人比照片还好看,老是老了点,不过风韵还蛮好。”
宁城最大百货商店的张小开马上故弄玄虚地说:“嘘!人家可是日本人的人,说话小心!”
“可怜啊,何家大少爷病得死去活来,让老婆卖给日本人了。”济仁药铺的姚掌柜摇头叹息。钢钢五金店的赵大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声说:“何老太爷不晓得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不要乱讲话,人家老太太本来就不认这女人的。何老太太还是有眼光,晓得这狐狸精不是什么好货色。”合盛坊的何老板是何继儒的本家,但此时也只能是把何家与温玉莲撇开。
人们的窃窃私语嗡嗡嗡在店堂里响个不停,偶尔夹杂着调笑。茉莉很替妈妈抱不平,可是妈妈苦笑着摇头止住了她。当舞女的经历已经锻炼得她“百毒不侵”,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指挥茉莉和后厨上菜做菜,忙不过来时殷勤地亲自为客人们送酒端菜,搞得客人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软软地说道:“我先生重病在身。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何况那是日本人,何况我是个小女人。大家肯光临小店照顾生意我很感激,如有照顾不周我来赔罪。可要说我和日本人有什么,那天全城的老板都在,大家都在日本人的簿子上签了名,我一个女人挡得住谁?其实我和大家一样都是被人作践的,大家何苦再来作践我?”
客人们默然了。是啊,背地里说点解气的话谁都会,可是当真见了鬼子还不是都老老实实装顺民。
温玉莲朝大家打躬作揖地说:“你们骂我没关系,麻烦不要捎带何家大少爷。所有一切都是我瞒着他,我不想气死他也不想让他病死。我一个可怜女人,有个重病丈夫和两个女儿,求求大家,谢谢!”
茉莉觉得她哪儿说得不对,可又不知错在哪里,只好边忙活边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叫爸爸知道。她心里的纠结不敢对爸爸说,姐姐不听她说,妈妈没空理她,只好晚上躲到罗芳那里去诉说。
“罗姐姐,我不想爸爸病死也不想爸爸气死,不想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小汉奸,可我们能拿小日本怎么办?”
罗芳搂着她沉默片刻,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罗芳说:“国破山河在,只要我们活着,就慢慢和小日本耗,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赶出去。”
“爸爸说,我们不能当鸵鸟,就算打不过也要逃,不能糊里糊涂就被杀了。”罗芳搂着茉莉,在她耳边说:“听你爸爸的话,悄悄看着,看小鬼子在干啥,听你二叔都说啥,回来告诉我。”
茉莉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忽然说:“你让我学戏里的蒋干和时迁吗?”
“真聪敏!不过就是偷听听,不要被你二叔抓住啊。”“我是小孩儿,就算听到了偷到了也不算啥吧?”茉莉想象着偷二叔东西的情形,很开心地坏笑着说,“姐姐姐姐,啥事都要告诉你吗?”“吃饭喝酒的事就不用了,最要紧的是鬼子啥时要出去扫荡、抓人、干坏事的消息,听到就跑来告诉我。记得要悄悄溜出来,然后再跑。”罗芳教导着茉莉,自己也不禁一笑,紧接着又一脸严肃地说,“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叫你二叔发现了,二鬼子比鬼子还坏,小心他揍你,还要连累你爸妈。”
茉莉憋住笑频频点头,探手探脚地做出小心翼翼的模样说:“知道了。我一定悄悄的,不被他抓到。时迁偷鸡,被抓到笼子里会用缩骨术逃出来,我又不会,岂不是要被关死?”说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天下事,人在做天在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继儒的身体渐好,可以下床活动了。全家人千瞒万瞒还是没瞒过他。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茉莉刚洗完碗走到天井院子里,就听见后宅摔东西声和爸爸的嘶吼:“谁许你这么干的?!你眼里还有我吗?!休妻!我要休了你!”妈妈在尖叫:“你以为我愿意吗?还不是为了你!我心疼你日本人可不心疼!我不要你死!”“你还说不要我死?你要气死我啊!”砰的一声又不知什么东西被摔碎了。茉莉吓坏了,大厨张胖子推了她一把说:“还不赶紧去劝啊?老板会气坏的!”她这才狂奔着冲去,眼前景象把她惊着了——爸爸急赤白脸哆嗦着一手叉腰一手扶桌站着,妈妈双手抱头靠在墙角浑身发抖,爸爸最喜欢的青瓷茶具变了满地碎瓷渣子。
茉莉抱住爸爸,眼看他紧咬的嘴角边渗出血来,仰脸大哭道:“爸爸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啊!快躺下歇歇啊!”爸爸硬挺着不肯。
“妈妈,妈妈!爸爸又吐血了!”
温玉莲一把抱住何继儒哭道:“祖宗!你这是何苦?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快躺下吧。”
何继儒早就两眼冒金星撑不住了,一听这话人瞬间软了下来,在母女俩抱持下瘫倒在床上。温玉莲让茉莉快跑去找医生,自己用手帕帮他擦口角边的血水和满头的汗珠。何继儒躺着呼哧半天,好不容易把气倒顺了,疲乏地睁开眼看看默默流泪的温玉莲,半晌才叹道:“难为你了……”
“是我不好。可我真的怕你死,不想你死啊!我要给你治病,只要能给你治病,做什么都行,罪名我一人背!”夫妻俩执手相看泪眼。
闷热的天,沉闷的屋,楼梯终于咯吱吱响起脚步声。田中医生跟着茉莉进屋,用听诊器翻来覆去听了半天,皱眉看一眼满地狼藉,不满地瞪了温玉莲一眼,打开药箱打针配药,静等何继儒情况稳定下来,对赶来的何大头说:“皇军对何会长寄予厚望,何的身体必须养好,她不许对何会长不敬。”何大头瞪着温玉莲同声翻译,说完跟着田中扭头就走,吓得她脸色刷白动弹不得。
何继儒在病床上双手狠狠抓着被单,心里恨却又无可奈何。
茉莉悄悄打扫干净地上瓷渣,又拿来茶壶茶杯重新沏了茶端到爸爸面前,轻轻摇着他说:“爸爸,别生气了,妈妈真的是为你。罗姐姐说,只要我们活着,就可以跟小鬼子耗,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赶出去。”她趴在爸爸耳边说,“我们可以假装给鬼子干事,但是真的帮自己人。”
何继儒心里一动,眼皮子也动了动,暗想:只要我心里不是汉奸,就当这个会长又如何?也许有机会帮自己人呢?这一想心里轻松了许多,让茉莉扶自己半坐着喝了口茶,吃了药躺下渐渐睡着。
这边安顿好,茉莉又赶忙下去店里帮忙,看到妈妈脸色坦然,也就放心了。温玉莲的坦然是因为终于把这事跟何继儒挑明了,反正迟早瞒不住。她是这样打算的:何逸梅嫁了中央军的团长,何继儒当了日本人的会长,不管以后谁赢,自己家都不吃眼前亏,何乐而不为?
她没有精力去管何逸梅天天夜里抱着枕头哭泣,也没心情去理茉莉的烦恼,只想把这饭店撑住,战乱时期一家人有饭吃、活下去!她甚至窃喜商会成立和报纸报道无形中给饭店做了广告,最近来的客人多了起来。她才不在乎别人是不是来看自己的,有人看说明还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