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
呃,管一个五大三粗的匈奴猛将叫小鹿?
叫得如此亲热?
空气仿佛凝固了。
石燕海握着刀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台阶下的薛渭,却只是抬起头,迎着苻菁那利刃般的目光,脸上没有半分惧色,反而露出一个近乎于赞叹的微笑。
“在回答将军这个问题前,薛渭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苻菁没有说话,只是眼中的杀意更浓了一分。
薛渭却像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天下皆知,氐人能自略阳而起,西入关中,成就今日王霸之业,皆赖卫大将军天纵神武。”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包括那些手按刀柄的羽林骑。
“而我薛渭,虽不敢与将军比肩,却也自认是当世英雄。”
“鹿勃早那等酒囊饭袋,废物一个,死于我手,是他技不如人,命该如此。”
“将军乃盖世豪杰,若为一废物,而斩一英雄。”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苻菁,一字一句道。
“岂非是天大的亏本买卖?”
院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以为苻菁会暴怒。
谁知,那张布满煞气的脸上,杀意竟缓缓褪去,转而浮现出一丝浓厚的兴趣。
“好一张利嘴。”
苻菁走下台阶,魁梧的身躯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光说不练,可算不得英雄。”
“让我看看,你的本事,配不配得上你的狂妄。”
他挥了挥手。
立刻有亲兵取来了薛渭的六石弓与箭囊。
薛渭接过弓,掂了掂,随手抽出一支羽箭。
他没有瞄准远处的箭靶,而是看向院角的一棵老槐树。
“嗡!”
弓弦震响。
羽箭破空而去,精准地钉在了一片即将飘落的枯叶上,箭羽的颤动,将那片叶子牢牢锁在树干。
不等众人惊叹,薛渭第二箭已然出手。
箭矢离弦,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绕过一根廊柱,正中靶心。
紧接着,第三箭,第四箭。
每一箭都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射出,却又无一例外地命中目标。
苻菁的眼睛越来越亮。
“好箭法!”
“可光有箭法,上阵也是个死。”
“吕崇文!”
被石燕海放开的吕崇文立刻出列。
“你,带上五个人,与薛使君过过招。”
“记住,别伤了性命。”
六名身经百战的氐秦武将,将薛渭围在中央。
薛渭扔掉弓,亲兵又递上了他那杆双刃矛。
长矛在手,他的气势陡然一变。
吕崇文等人刚一合围,薛渭的身影却忽然动了。
他没有硬拼,只是脚下一个滑步,便从两人之间的缝隙中穿过,手中长矛如毒蛇吐信,轻轻在一名武将的手腕上一磕。
那人只觉手腕一麻,环首刀已然脱手飞出。
薛渭反手一挑,矛杆又精准地点在另一人的膝弯。
那人“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不过十几息的功夫,六个人,全部被缴了械,武器散落一地。
薛渭收矛而立,气定神闲,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吕崇文站在原地,脸上满是震撼与敬佩。
“哈哈哈!”
苻菁抚掌大笑,声音洪亮如钟,震得人耳膜生疼。
“好!好一个薛渭!”
“你确实比小鹿那废物强出百倍!”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薛渭的手臂,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欣赏。
“如此英雄,窝在河东太可惜了。”
“可愿到我麾下,助我成就大业?”
薛渭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与遗憾。
他长长叹了口气。
“能得将军看重,实乃薛渭三生有幸。”
“只是可惜……可惜啊。”
“家有老母,年已九旬,老父亦将近古稀。”
“为人子者,实在不敢远游,置二老于不顾。”
他说着,脸上浮现出真挚的孝子之情。
“还请将军宽限两年。”
“待我为二老送终之后,薛渭愿提头来见,凭将军驱使,助将军角逐天下!”
“角逐天下”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苻菁心中炸响。
他看着薛渭,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炽热。
“好!”
“既有才干,又存孝心,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苻菁拉着薛渭的手,态度亲热得判若两人。
“我这就上表天王,就说你薛渭弃暗投明,拨乱反正。”
“官复原职,仍为司州刺史,河东郡公!”
至于裴缙那个告密者,他连提都未再提一句。
“你也别急着走,在野王多住些时日,你我二人,正好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这一住,便是十五日。
苻菁仿佛找到了知己,每日都与薛渭同进同出,同吃同睡。
薛渭也毫不藏私,将自己两世为人的见识,拣选着说了出来。
从九州山川的走向,到夜空中星宿的奥秘。
从黄河鲤鱼去腥增鲜的一百种方法,到一份完美的蛋炒饭必须用铁锅猛火才做得出所谓锅气。
苻菁听得如痴如醉,常常惊为天人。
当他得知薛渭还曾收留了数百名羯胡、杂胡官员的家眷时,更是拍着他的肩膀大加赞赏。
“那些汉人儒生,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唯有你薛渭,有包容四海之心,将来必成大事!”
临别之日,苻菁竟有些恋恋不舍。
“要不,我派人去河东,将二老接来长安奉养?”
薛渭连忙推辞。
“二老年迈,经不起舟车劳顿,多谢将军美意。”
苻菁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念头。
要不……派人去把那两个老的弄死算了?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压了下去。
不行,万一事后被薛渭察觉,反而不美。
况且,一个七十,一个九十,又能活几年?
正在此时,长安的回信到了。
苻健的旨意,与苻菁的上表略有出入。
“天王准了你的河东郡公爵位。”
苻菁将诏书递给薛渭。
“只是这司州刺史的官职,天王说,要你先去长安见他一面,再行任命。”
他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我这边军务缠身,不能送你去长安了。”
苻菁亲自将薛渭送出野王城外十里,又赠了二十多车金银布帛,这才依依惜别。
直到苻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一直沉默跟在薛渭身后的石燕海,才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三郎,这位卫大将军……”
“他……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薛渭想起那十五日抵足而眠,虽然是分榻而睡,但也确实离得太近。
他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
可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苻菁一位男女通吃的堂弟的名字。
薛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想离那位卫大将军越远越好。
他一夹马腹,催促队伍加快了脚步。
汇合在城外架着玄甲弩,带着高力禁卫的钟期,一并向长安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