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像融化的蜜糖,从画室老旧的玻璃窗斜斜淌进来。许琛捏着炭笔的手悬在素描纸上,目光却穿过窗框上斑驳的绿漆,落在长廊转角处那个踮着脚尖的身影上。
樱花正在簌簌地落。细碎的花瓣掠过少女瓷白的脖颈,在她浅栗色的发梢短暂停留,又随着旋转的气流飘向半空。酒红色芭蕾舞鞋在青石板上叩出轻响,她正对着廊柱练习五位转,深灰色羊绒开衫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
炭笔在纸上划出第一道弧线时,许琛才惊觉自己在描摹那个陌生的轮廓。铅笔灰簌簌落在画板边缘,他看见少女忽然停下动作,从舞鞋暗袋里摸出枚银色口琴。当《乘着歌声的翅膀》的旋律混着樱花香飘进画室时,他笔尖一颤,素描纸上少女的耳垂便多了一粒小小的朱砂痣。
暮色漫上来时,那个身影终于消失在长廊尽头。许琛站起身,发现画纸右下角不知何时洇开一滴松节油,正巧晕染在少女虚握的掌心,像团永远触碰不到的星光。
第二天同一时刻,那抹酒红色如约出现在樱花雨中。这次她换了段更轻盈的变奏,足尖划过地面时带起的花瓣,在许琛新铺开的水彩纸上洇成淡粉的雾。他往调色盘里多加了一笔群青,将少女被风拂起的发丝染成暮色将临时的海面。
第七天暴雨突至。许琛冲进长廊时,看见奚瑾艺正在檐下整理舞鞋系带。雨帘模糊了他们的距离,他看见她忽然仰起脸,潮湿的睫毛下琥珀色瞳孔微微收缩——原来廊柱上那幅未完成的《七日樱》里,第七片花瓣正悬在画中少女的唇边。画刀刮过亚麻布的声音像一声叹息。许琛在凌晨三点的画室里第三次修改那瓣樱花,钛白混合玫瑰茜红在调色板上凝成血滴。窗外的云城正在下今年最后一场春雪,而德国汉堡康复中心里,奚瑾艺的膝盖正渗出第十二次手术后的淡黄色组织液。
医用冰袋压住肿胀的关节时,她总会摸出口袋里的银色口琴。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琴身内侧那句“Wie die Blume der Liebe im Lenz der Jugend“(爱如春日花)就泛起青灰的幽光——这是上周拆石膏时,物理治疗师擦拭口琴偶然发现的。
许琛永远不会知道,第七日暴雨中的消失始于一个未接来电。当他冲进雨帘时,奚瑾艺正在急诊室看着母亲的X光片——那些癌变的阴影像寄生在骨骼上的藤蔓。更衣室储物柜里,泛黄的比赛录像带标注着“2009瓦尔纳国际芭蕾舞比赛,七圈挥鞭转失误集锦“。
此刻画展大厅的射灯下,酒红色丝绒舞裙泛起珊瑚光泽。奚瑾艺的指尖悬在画中那瓣樱花前,发现许琛用夜光颜料填补了空白:磷灰石粉末在暗处会化作星群,正是当年松节油晕染的形状。
“需要我讲解创作理念吗?“许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她正数到画框边缘第37颗星粒。这个数字让她想起汉堡康复中心的台阶数,每次复健后数着它们才能忘记膝盖里钢钉的寒意。
转身时耳坠勾住了画框卡扣,疼痛袭来的瞬间,许琛已经托住她后颈。温热的呼吸掠过当年素描纸上那颗朱砂痣,他指间还沾着群青颜料:“小心,这幅画的丙烯层还没干透。“
剧场的霉味混着碘伏气息涌上来。奚瑾艺在黑暗中摸索母亲病房的窗帘绳,却抓到一把枯萎的樱花枝——那是许琛第七日塞在她储物柜门缝的,沾着雨水的便签纸早已被药水渍染模糊。
“转够七圈才能见到爸爸。“母亲梦呓中的话像生锈的舞鞋钉,将她钉在2014年的舞台事故现场。那年评委席的嘘声与此刻医疗器械的警报声重叠,她终于看清录像带里母亲摔倒时扭曲的踝关节,和自己膝盖的伤疤如出一辙。
许琛在画展后台找到她时,银杏叶正从穹顶天窗飘落。奚瑾艺蜷缩在《七日樱》运输木箱旁,医用绷带渗出淡红。当他用松节油帮她擦拭裙摆颜料时,她忽然哼起那段变奏曲——原来当年口琴中断的小节,在三年间已被她填满新的音符。
“医生说再跳一次就会永久损伤韧带。“她把口琴放进他沾满靛蓝的手心,琴键残留的体温灼烧着掌纹,“可是许琛,我母亲临终前眼睛一直盯着病房里的樱花树。“
夜雾漫进展厅时,他们发现磷灰石星群在月光下连成了天鹅座。奚瑾艺的舞鞋尖点上许琛沾着赭石的球鞋,像当年在青石板上划出弧线:“带我跳完第七圈转吧,这次用画家的眼睛当镜子。“
当最后一片樱花被体温烘烤干燥时,酒红色裙摆扫过画布上的星轨。许琛数着她睫毛颤动的频率,突然明白自己为何总在黄昏调色——原来从初见那日,他就开始练习如何将一个人的破碎画成星空。
核磁共振仪的嗡鸣声中,奚瑾艺看见自己的骨骼在屏幕上开出一树银白樱花。那些植入膝盖的钛合金枝桠,竟在磁场中显露出母亲病房窗外那株八重樱的轮廓。她忽然想起昨夜许琛画室里的老座钟,齿轮间卡着半片褪色舞裙布料——与她衣柜最深处那件儿童版《吉赛尔》戏服是同样的丁香紫。
许琛正在用绷带缠绕松动的画框。亚麻布纹路渗进医用纱布的经纬,他突然发现绷带内侧有褐色字迹,是父亲二十年前在芭蕾舞团当道具师时写的剧目编号。当编号“Giselle-1999“映入眼帘时,汉堡医院传来消息:奚瑾艺母亲保险柜里那卷录像带,拍摄者署名正是许琛父亲。
雨夜的电车轨道泛起钴蓝幽光。奚瑾艺拖着未拆石膏的腿找到许琛时,他正往口琴裂缝里灌注液态水晶。琴身内壁的德文诗下半句逐渐清晰:“...blüht und vergeht mit dem Lenz der Jugend“(在青春之春盛开又凋零)。那些水晶在裂缝处凝固成樱花形状,完美契合她膝盖CT片上的金属花枝。
“原来我们父亲早在我们出生前就见过。“奚瑾艺将病历单叠成纸飞机射向画布,泛黄的医嘱与许琛父亲的字迹在投影仪下重叠,“你父亲镜头里我母亲第一次七圈转失误的瞬间,和我最后一次摔倒的帧数完全相同。“
许琛接住坠落的纸飞机,发现背面是母亲临终前画的速写:两个孩童在樱花树下交换口琴与炭笔。松节油顺着绷带滴进她石膏缝隙,他忽然俯身贴上她冰冷的膝盖:“要听听钢钉与骨骼合奏的协奏曲吗?“
当月光偏移七度角时,画室所有钟表开始逆时针旋转。奚瑾艺感觉有蝴蝶从石膏裂缝钻入血管,那其实是许琛在用银针笔沿着她腿部神经描画樱花脉络。他们同时看见1999年的父亲们——一个在舞台侧幕接住坠落的芭蕾伶娜,一个在暗房冲洗照片时发现女孩眼角的星芒。
康复中心的悬铃木开始逆向飘落红叶时,奚瑾艺在许琛肩胛骨上发现了天鹅座胎记。她用医用记号笔沿着星图勾勒,蓝色墨迹与他昨夜画的《钢钉星云图》在皮肤上接壤。这让她想起父亲遗留的舞台设计图:1999年版《吉赛尔》第二幕,月光必须以37度角投射才能照出幽灵队列的掌纹。
许琛正在将母亲们的止痛药胶囊改造成颜料容器。布洛芬外壳灌入威尼斯松脂,阿片类药物粉末混入水飞蓟素变成防腐剂。当奚瑾艺吞下装有钛白颜料的胶囊时,她发现X光下的胃部显影出一朵待开的樱苞。
“这是逆向生长的秘密。“许琛指着CT片上逐渐缩小的金属花枝,“每当颜料在血液里溶解一点,钢钉就会吸收色素变成真正的骨骼。“
深夜的樱花长廊响起1999年的怀表嘀嗒声。奚瑾艺赤脚踏上青石板,酒红舞裙下的膝盖闪着磷火般的幽蓝。许琛用投影仪将父亲拍摄的失误影像投映在现实舞台,当过去的母亲与现在的她同时起跳时,那些错误轨迹突然在空气中织成保护网。
第七圈转到第六又三分之一周时,汉堡的钛合金枝桠终于刺破皮肤。奚瑾艺在血珠飞溅中看见两个父亲隔着时空伸手托举,许琛的画笔及时接住下坠的她。群青颜料与鲜血在亚麻布上交融,绽开的不是樱花而是星云——正是当年松节油晕染的形状。
当医疗直升机降落在美术馆天台时,《七日樱》画布上的磷灰石星群开始自主移动。策展人惊恐地发现所有樱花都在逆时针旋转,却不知道这是许琛预设的荧光粒子程序:只要奚瑾艺的膝盖完成一次完美七圈转,时空就会折叠回初遇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