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变故横生

楚昭王十二年。

“七星龙渊当真在此?”

“回大人的话,日前,说是有一名妇人给旁人说起过此事,说天下人垂涎的七星龙渊就在她们这穷乡僻壤。至于真假,小人也不敢确定。”

“伍胥亡楚已多年,他如今在姑苏倒是风生水起,可他当年那柄七星龙渊所在何处,竟成了当世最大的谜题。”

“大人,世说这七星龙渊中藏着楚王传国宝藏的秘密,不知是否当真?”

“当然是真的,这还用得着问大人。我可都听说了,所谓象天法地,七星龙渊剑柄上有七颗宝石,乃是法北斗七星而制。楚先王有一大笔传国宝藏,小可以传后世,大可以兴邦国。这宝藏如今何在已无人知,但据说这天大的秘密便藏于这七星龙渊之中。这等重要秘闻,自然不是寻常百姓可知,这可是从楚宫中流出的消息,还能有假?”

一队楚兵散坐于山头,远处山下一个小村子隐约可见。为首那人独自坐在一块山石上,听着手下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些真假难辨的传言,他却一直沉默不语。一个楚兵为他递上水囊,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也有人说,宝剑就在伍胥手中,当年伍胥领军伐楚,灭郢都,鞭平王尸,表面是为报父兄之仇,实则是为回郢都取出传国宝藏。”

另一个楚兵立刻过来附和:“正是正是,吴处东南一隅,世代偏安,唯独伍胥入吴后,阖闾即位,迅速崛起,大有称霸一方的霸王姿态。传说,正是因为伍胥以七星龙渊中的传国宝藏,资助阖闾,充盈国库,扩张势力。”

“既然如此,宝藏早就被伍胥取走了,我们为何还要这么辛苦来找?”

一直未发一言的首领阴恻恻地笑了,满是不屑地说:“传言?不足为信。伍胥亡楚当年,我追了他几月有余。我亲眼所见,他将宝剑送与一个渔翁之子。若七星龙渊尚在民间,那最知其线索的,便该是当年那少年了。”

一个楚兵问道:“若真如此,又为何盛传伍胥以楚之宝藏,扶助吴王称霸呢?”

刀疤脸哼笑:“很难解释吗?吴王阖闾如何能即位为王?无非因为吴王僚早死,而吴王僚为何不得寿终?”

“为何?”几个楚兵都来了兴致,围了过来,着急追问。

“因为阖闾刺杀吴王僚夺位。”刀疤脸更为不屑,“刺杀夺位,本就为天下不齿。相比之下,宣称得一良臣,并得宝藏以兴国,岂非还能体面许多。”

一众楚兵思忖良久,缓缓点头,像是顿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所以,七星龙渊很有可能还在民间!”

“若真如此,我们该先去找当年那少年!”

“可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少年也该长成个汉子了。人海茫茫,这可怎么找?”

众人犯难,一个机灵点的楚兵看向首领,谄媚道:“管他人海茫茫,这人与剑,都是一定要找到的!当年就是伍胥这贼子,害您由堂堂楚宫侍卫长贬为这戍边首领。若我们找到宝剑,献给大王,大王定会将您官复原职的!”

首领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笑了,脸上那道深深的疤痕让他这笑容看来阴森诡异:“这人,我没兴趣。这剑,却是一定要找的。”若真有了这宝剑,得了宝藏,谁还会再回那区区楚宫,做个区区臣子?

“臭丫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自己下来。我只数三声,若是让我给捉住了,我一定咬掉你的胖胳膊!”

“哼,我才不胖!”

江水滔滔向东而去,掩不住江边一阵孩童嬉闹声。江岸上有一棵大树,高耸入云,树冠丰茂,枝叶繁盛,在孩子眼中,那树冠就像一张巨大的顶盖,擎起了半片天空。大树旁边还有几棵矮树,郁郁葱葱,枝丫上不仅挂着一颗颗青绿色的果实,还挂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小姑娘圆圆的身子,圆圆的脸蛋,还有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穿着一身绛红色粗布衣裳,上面布满补丁,却被洗得干干净净。她正趴在大树的一根枝丫上,伸着胖胖的小手,奋力去够小树上的果子。

小姑娘努了努嘴:“谁让你俩都不给我摘果子?我要摘下这颗最大的,明日去市集,送给郑婶婶。上次她送了我一个饭团吃,爹爹说了,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

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着不甚连贯的话。树下站着两个少年,高个子站在树下仰着头,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目光寸步不离。小个子只抱着手靠在树干上,微笑着,一会儿看看焦急的高个子,一会儿又抬头看看树上的小家伙。

“荆南!你还笑!”高个子训斥道。

名叫荆南的小个子不以为意,对树上那小丫头笑道:“郑婶婶又偷偷给你塞吃的,难怪这兵荒马乱的,别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就你一个越长越胖了!”

丫头听了,倒吊在树上,还不忘伸过脑袋,冲他做了个鬼脸,回嘴道:“都说了丫头不胖!”

高个子见这二人只顾嬉闹,没个正形,故意板着脸命令:“荆南!快点上去,把这不听话的臭丫头捉下来!”若非他自小不敢爬树,他早就亲自上去捉这疯丫头下来了。

荆南依旧笑着,半点不上心:“荆北,你还是省省力气吧。要我说,这丫头根本就是只猴子,就算是爹来了说她,她也不见得会听。”

这边荆南正说着,那边丫头又爬高了些。看她呼哧呼哧的样子,荆南只觉得可爱得紧,不禁嘴角笑意更浓。

荆北回头见他还是这般不以为意,心中更急,怒道:“笑笑笑!万一她又惹了祸,回头爹怪罪下来,挨揍的还不是咱俩?爹这人,处处怕事,时时胆小,唯独在收拾咱俩时,绝对不手软。”

荆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话说得倒是在理,反正不论这丫头闯了多大的祸,爹也舍不得对她说半句狠话,倒霉的总归都是咱俩。”

荆南念念叨叨来到树下,挽起袖子就要上树。没法子,既然这小猴子谁的话都不听,他只好亲自上树捉她下来,也好给她点颜色瞧瞧,教她也知道知道,山中有老虎,还轮不到她这小猴子称大王。“丫头,你可听好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二哥我一出手,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趁我还好言好语,你赶紧给我下来,否则我就……”

“咬断我的小胖腿!”丫头不等他说完,自己接完后半句,头也不回地往上又爬了两步,吭哧吭哧地说,“又是最后一次机会,方才都最后一次过了。”

“嘿!你这是要成精啊!”荆南被她接连无视,本就火冒三丈,再看看旁边,荆北也被逗笑了,荆南更是觉得颜面扫地。

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不认真了。他气冲冲来到树下,恨不得立刻捉她下来,好生教训一顿。奈何他的衣裳是荆北穿剩下的,满身补丁倒也无妨,但这袖子确实长得碍事,接连挽了好几次,还是稍一动弹就掉下来。

荆南正低头挽着袖子,就听头顶传来一声“哎呀”,一抬头,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已经掉在了半空。不及多想,荆南两步冲过去,这团绛红色正好重重砸在他脸上。荆南被砸得双膝一软,两人一同跌倒。荆南急忙伸手抱她,谁想这胖丫头竟直直跌坐在他胸腹间,砸得他登时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阵阵发黑。待到好不容易缓过了这口气,他才惊觉门牙痛得要死,还以为有什么东西敲碎了他整排牙齿。

荆南正龇牙咧嘴琢磨自己的牙究竟怎么了,就听丫头“哇——”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吓得他一哆嗦。他连忙起身,抱起丫头端详,她圆圆的脸蛋上满是泥土,再抹上两把眼泪,全都和成了泥巴。荆南一时间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腾出一只手来捂住门牙,咕咕哝哝开口,还不忘正色威吓:“呐,方才二哥说没说过不让你爬那么高,现在摔疼了吧?”

丫头被他唬得愣住,吭吭两声还止不住地抽泣,大眼睛里眼泪骨碌碌地打转,瘪着小嘴不住地小声喊疼。

“我都快被你活活砸死了,你疼什么?”荆南话不留情,却心疼地赶紧查看她有没有伤到哪里。可是,当他看到她衣领里露出的半截圆滚滚的雪白肩膀时,实在哭笑不得。

难怪她喊疼。

难怪他牙疼。

她肩头半圈牙印清晰可见,几颗门牙那里简直被啃得皮肉外翻,正往外渗着血。

荆北过来,探头一看,真诚地喝彩:“好,这下好。成日里吓唬她,说要咬掉她胳膊咬掉她腿,这下你可成功了。你这嘴再生得大点,搞不好还真能把她这小胳膊给齐茬啃掉了。”

丫头一听这话,立马放声大哭起来,哇哇地喊着:“小哥哥把我的胳膊咬掉了!丫头没有胳膊了!”

荆南挠挠头。

此情此景,也太好笑了。

可是,此情此景,他若真大笑出来,一来,有点不厚道,二来,这丫头岂不是更得哭声震天?

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机灵如荆南,也只能面露窘色,抓着脑袋不知如何是好。

“反正先说好,这事可与我无关。你把这宝贝丫头咬出这么深的伤口,等着回去看爹怎么收拾你吧。”荆北说着伸手过来要抱丫头,她却往荆南怀里一缩,双手环住荆南脖子,继续大哭。

荆北无奈瞪她一眼:“哭还要赖着他哭,活该你被他咬掉了胳膊!你们俩,赶紧起来,回去给爹瞧瞧。若是给爹他自己发现了,荆南啊荆南,那你可更是死定了。”

一听说要告诉爹,丫头哭闹得更加厉害,连手带脚地奋力踢腾,连连喊着:“不要不要,爹爹要生气。”

这次换荆南被逗乐了,捏了捏她和了泥的脸蛋,笑道:“你还知道爹爹会生气?就算他生气了,他打的肯定又是我,说我不仅没看好你,还咬伤了你。反正挨打的是我,你怕什么。”

荆北正点头说是,不远处走来几个少年,大摇大摆,飞扬跋扈。为首一人身穿绸面长衫,阳光一照,周身泛着一层亮光,瘦削的脸上一对小眼睛挑着望天,趾高气扬,好不威风。

荆北皱起眉道:“真是倒霉,又是土狼。”

荆南小小的个子却挺身站在前面,把丫头从脖子上拨拉下来,塞进荆北怀里:“大哥,你带丫头先走。”

土狼是这一带有名的恶霸,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比同龄孩子生得高大。他家里本就宽裕,再加上有表亲做了官,所以走到哪里都财大气粗。终日前呼后拥一群没本事的跟屁虫,正事一件不做,气派一点不小,整日里无非游手好闲,为祸乡里。他本名自然不叫土狼,但村民们都说这一群人若是来了,跟狼来了也差不多,便暗地里这么叫他。叫着叫着,也就叫开了,没人记得他本名为何了。

土狼等人一摇三晃地来到三兄妹面前,嘻嘻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哭得动静这么大,原来是我们村子里最穷的一家穷光蛋啊!你们的爹,叫什么来着?啊对,那个叫荆问的,今日又捕了几条鱼,卖了多少钱啊?”

土狼说罢大笑起来,手下们就跟着哈哈起哄。

荆北说了句“我们还有事”,想带着弟弟妹妹赶紧走,就被土狼的几个手下挡住了去路。

三兄妹左冲右突地换过几个方向,都被人堵了。往返几次,还是被这群人团团围住。

荆南直视土狼,仰起脖子,怒道:“你们想做什么?”

土狼晃荡过来,抬手搔了搔乱七八糟的头发,眯起小眼睛笑道:“没什么,就是看着天色不错,出来散散心。可不知是谁家的姑娘,扰了哥几个的兴致!”

土狼说罢,伸手要来摸丫头脸颊,荆北身子一侧,避了过去。

“哟!”土狼毫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都说你们家里穷得开饭都难,我看倒不然,要么怎么养得小姑娘白白胖胖,瞧着就心疼人。”

手下们又是一阵哄笑,丫头吓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缩在荆北怀里一声不出。

“哎呀呀,衣服怎么还破了呢?”土狼手指在丫头肩头戳了戳,痛得她小小的身子一阵瑟缩,荆北赶紧再避开两步。

“你爹每日就撑着那条破船,撒开那张破网,打那几条破鱼,哪里够养活你们兄妹三人呢?依我看,不如你这小丫头就由我带走了,跟着我好吃好喝,待长大了,也好给我当个媳妇儿。啊——!”

土狼指指点点的手指被人猛然扯去一边,狠狠一口咬住,直疼得仰头大叫。

荆南这一口用尽了全力,土狼那手指登时皮开肉绽,直可见骨。若非土狼反应得快,只怕这手指要被他整根咬掉。

土狼疼得飞出一脸泪花,气急败坏,重重一脚踢在荆南肚子上。荆南“唔”了一声,被踢倒在地,动弹不得。几个手下立刻围了上来,将荆南围在中间一顿拳打脚踢。

荆北在一旁着急叫喊:“别打!都别打了!都住手!”

土狼指尖上止不住地淌血,痛得他左手捧右手,还不住地哆嗦。“住手?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叫我的人住手?就凭你们那穷光蛋的爹?我今日就算把这个小崽子给活活打死了,你们这群穷鬼又能奈我何?!”

荆北支吾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梗起脖子大声喊道:“我爹才不是穷光蛋!我爹有一把宝剑,名叫七星龙渊,价值百金!百金你可知道?依我看,你们这些小子连百金见都未曾见过!就那些钱,你那当个小破官的表亲一辈子也得不到!”

“大哥……”荆南在地上缩成一团,呻吟着也要制止荆北,“别说了。”

土狼抬手示意手下住手,随手扯了块衣摆,将手指草草包了,满脸考究地说:“人都说,人穷贱,脸皮厚,还真是一点不错。瞧瞧你这谎话,说得跟真的似的。”

“我没说谎!”荆北回嘴,“我爹真有那样值钱的一柄宝剑!”

这次不等土狼开口,一个手下笑道:“你家若真有如此名贵之物,日子还能过得这样潦倒穷酸?再说了,就算真有,你爹又是从何得来?难不成,是乘着他那破船,用他那破网,在咱们江里捞上来的?”

这人说罢,连土狼都跟着一起大笑起来,笑得荆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趁着这些人笑得前仰后合,荆南跌跌撞撞挣扎起身,扯着荆北的衣袖,连连摇头:“大哥,别说了,你快带丫头先走……”

荆北环视一圈这帮人的嘴脸,紧皱着眉头,想了想,最终把心一横,豁出去了:“既然把话说到这儿了,就不怕告诉你们!三年前,吴军联合唐、蔡犯楚,战于柏举。楚兵大败,吴军主将伍胥率重兵攻入郢都,你们可还记得?”

土狼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隐约觉得事有蹊跷,便答道:“笑话,此等大事,连天子都惊动了,谁人不知?吴贼入郢都,大王出走避难。吴贼伍胥倒行逆施,撅先王墓,鞭先王尸。此等令人发指的暴行,天下间何人不知?”

荆北笑道:“先王残杀伍胥父兄,伍胥不过报昔日旧仇,何来倒行逆施之说?”

土狼偏过脑袋,斜睨他一眼,问道:“伍胥其人如何,我懒得与你多说。我更不会与你这乡野穷小子争论家国大事。只是,吴军伐楚,又与你何干?”

荆北道:“当然有关!当年伍胥亡楚,途经大江,挡住去路,有一渔翁出现,渡他过河,他才得以躲过楚兵追杀。后来,那位渔翁为不泄露他行踪,投江自尽,以死守诺。伍胥为报渔翁救命之恩,便将随身佩戴的七星龙渊宝剑作为答谢,赠予渔翁之子。”

土狼听到这里,才算听出些眉目:“你是说,那渔翁之子便是……”

荆北下巴一扬,满是得意:“没错!当年那个他赠剑报恩之人,便是我爹!怎么样?怕了吗?”

一群少年被荆北这故事唬得一愣一愣的,还是土狼先回过神儿来,嗤笑道:“故事讲得倒不错,但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所言一切属实,至于你信与不信,关我何事?总之,莫以为有钱有势便仗势欺人,待我爹拿来宝剑,你们一个个都得磕头认错!”荆北说到这里,自己也多了几分底气,喝道:“还不快让开!”

荆北气势十足,经他这一番糊弄,几个少年竟真听话地往一旁让出两步。可土狼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哪能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土狼扬了扬下巴,几个手下立刻扑过去,将荆南拖了回来,按在地上。“原本闲来无聊,想找找乐子,不承想,今日你倒给我找出个大乐子来。毕竟,这把人人都想据为己有的宝剑,可是比这爱哭鬼有趣多了。”土狼颇有兴致地说,他仰头看看,日头已开始偏西,“你家这宝剑,我虽有兴趣,但没什么耐心。我只给你一个时辰,你回去将你说的这七星龙渊拿来,让兄弟几个开开眼,也好证明你所言属实。顺便嘛,也将这小子领回去。若是日落了你还不来,那便证明你是扯谎,有心戏耍兄弟几个。到时,就休怪我们拿这小子撒气了。”

荆北犹豫片刻,低头去看荆南,他正被几个大个子按在地上不得动弹。和他们抢人,自然是敌不过,也只好回去求求父亲,碰碰运气了。“一言为定,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取剑过来。我来之前,你们不可伤害我二弟!”

土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荆北又看了荆南一眼,抱着丫头转身跑走了。

荆南回到永安村时,夜已三更,村民们早已休息,连秋虫都不再鸣叫,村里一片死寂。荆南在村中小路上边走边想,也不知父亲、大哥还有丫头是否已经睡了。若真如此,倒还好些,纵然明早起来还是免不了一顿责罚,但起码能让他先睡一宿再说。他浑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只想着赶紧回房,四肢平平展展躺平。可若父亲还醒着,看到他这一身伤,免不了要大发雷霆。想到这里,荆南本就艰难的步伐又慢下来几分。

荆南越走越慢,终于停下脚步,转上另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从渔村边上绕过,直接通往一处矮崖。说这是路,都是抬举它了,除了他调皮,偶尔晚归,要从这里偷偷绕回家去,怕是再没谁走过了。

沿着这条泥泞小路,向前转过最后一个弯,村子最南边的角落里有一间茅草屋,屋外扎着一圈歪七扭八的篱笆,任谁看都是村里最破烂的一间。荆南在矮崖上站定,耷拉着脑袋。

到家了。

不如他所愿,父亲并未休息,院子里的石台上点着盏灯,灯光微弱,也足够让他将院中情形看得清楚。父亲面对正门,端坐在石凳上,面前跪着两个人,一大一小,正是荆北和丫头。丫头小孩子心性,每日白天疯得累了,太阳落山不久便吵着要睡觉,哪曾这么晚不睡过。所以她即使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也不住地打瞌睡,几次都要睡得歪倒过去,得荆北伸手推她一把,才又眨巴眨巴眼睛,迷迷糊糊地继续跪着。

这阵仗,显然就是只等他一人了。

荆南一边觉得连累了大哥和丫头一起受罚,自责不已,可另一边,又不禁害怕。家门后挂着的那把笤帚,用来扫地时少,用来抽他时多,平日也就罢了,他早就被打皮实了,即便挨打时哭天抢地,打完了也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了。可今日不同,他这一身伤,若再被那笤帚抽上几下,非得散架了不可。

“还不下来,等着我去请你吗?”

荆问头都没抬,却冷不丁开口,吓得荆南一个激灵。原来,父亲早就知道这条从矮崖上回家的路。

“爹。”荆南小心翼翼跳下矮崖,原本动作熟练,今日落地时却不禁踉跄了几步。荆南耷拉着脑袋挪进院门,始终不敢抬眼看他。

荆问直视荆南,见他满身泥污还带着零星血迹,眉头一皱,面上更严厉了几分,沉声喝道:“跪下!”

荆南平日调皮捣蛋,天不怕地不怕,但在父亲面前,却是从来不敢怠慢,快步过去在丫头身边跪好。荆问这才开始训斥:“我一直没有教训你大哥和妹妹,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再一起收拾。你们三个,可知错?”

荆南转头看看丫头,丫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头。但她这可不是在回答荆问,而是已经睡着一半,不住地往前栽。荆南又看看荆北,荆北只紧紧咬着唇,一言不发。荆南暗自叹息,虽说是三人一起收拾,可看这情形,也唯有他先认错了。“爹,我们知错了。我们不该和土狼他们起冲突。”

“还有呢?”

“还有……”荆南又想了想,“还有应该看着丫头,不让她爬树,不该啃伤了她……”

“啪!”荆北重重一掌拍在石案上,吓得三兄妹齐齐一个哆嗦。丫头迷迷糊糊中被猛然吓醒,先是愣了愣,而后瘪着嘴皱起小脸,吧嗒吧嗒落下泪来。

荆南连忙回手把丫头抱进怀里,一边轻轻哄着,一边不解地看着荆问。丫头还小,爬高上低也是正常,而他和大哥平日很少与人争执,几次被土狼欺负也都忍气吞声,只因知道父亲不喜欢他们惹事。可今日土狼欺人太甚,打得他差点连命都没了,父亲都没让大哥回来找他,现下还生这么大的气,他实在不知原因为何。

荆问低声怒吼:“关于那把剑!我说没说过谁都不许提!”

剑……

原来是剑。

荆南暗中嘀咕,父亲震怒并非因为他们和人打架,而是因为大哥情急之下说出了拿剑之事。难怪大哥和父亲都没去救他,想必是大哥回来要剑,非但没拿到,反而给父亲得知此事,盛怒之下就罚大哥和丫头跪至此时。

荆南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勉强想明白,一直没开口的荆北就忽然梗起脖子,振振有词地说:“爹,此事我与阿南曾听姑婆说起过。虽已过去多年,那时丫头还没来家里,阿南也还年幼,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姑婆说得言之凿凿,听来并非无中生有。爹,若您真有此宝剑,何不拿出来,不说变卖了它大富大贵,起码也能炫耀炫耀,日后于人前也能体面些……”

“住口!”荆问再也坐不住了,几步冲过来,一巴掌打在荆北的脸上。荆北虽是大哥,但也不过十多岁的孩子。荆问半生打鱼,手劲大得很,一巴掌打得荆北歪倒在一旁,挣扎了几次,竟没能起身。

“爹!”荆南跪着上前两步,挡在荆北身前,“今日之事全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咬那土狼,不该激怒他们!大哥全是为了救我,情急之下才说出宝剑之事!爹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荆问回身怒视荆南,骂道:“不错,你也该打,不打不长记性!”荆问说着扬起手掌,可当目光落下,见他瘦小的身子已是伤痕累累,单是跪着都已不住打晃,怀里还抱着个低声哽咽的丫头,便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

“祸,是你们三个一起闯出来的,要罚也要一起罚!”荆问一甩手,狠心说道,“你们三个一同在这罚跪,好好反省!”说罢就要进屋,没走两步又退回来,厉声道:“我再说一遍,咱们本就是穷苦人家,祖上三代,三十代都是!你们的爹更是无能,除了打鱼,别的什么都不会,更没那本事去结识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你们每一个都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了,这个破破烂烂的家里最值钱的,就是你们三个小混蛋!从来没有过什么宝剑!你们都给我记好了,非你之物,难料祸福。宝剑之事,以后谁都不准再提!谁若再敢多言一个字,不劳别人动手,我自会亲手打死他!”说罢恨恨回屋去了。

“小哥哥。”荆问摔上房门,丫头趴在荆南颈间,轻声问道,“咱家,真的没有宝剑吗?”

真的没有宝剑吗?

荆南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是有,父亲断不会任由他被土狼处置也不来救。可若是没有,姑婆为何如此说,而父亲又为何每每提及这剑,都一反常态如此动怒?

荆南心里没个定论,但怕这小丫头日后再提,再激怒了父亲,只好揉了揉她脑袋,坚定地回答:“没有。丫头要记得,爹刚才说了,咱家是穷人家,哪里有什么价值连城的物件?你想啊,爹平时多疼咱们三个,今日二哥险些被坏人打死了,爹也没拿着宝剑去救我。若真有宝剑,爹能任由那些坏人这样欺负咱吗?今日之事,你就当从未发生过,记得爹的话,今后绝不可以再提,知道了吗?”

丫头抽泣两下,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一旁的荆北拍拍身上泥土起身,大咧咧坐在石凳上:“要我说,他越是这样,越证明姑婆说得没错,他还真有把宝剑,不然他何必发这么大的无名火?他成日里都说什么乱世求生,闲事莫理,不出头,不惹事,唯求过几天安稳日子,可他越是如此,还不是越给人欺负?!”

荆南皱眉劝道:“爹说得对,世道这么乱,今日不知明日事,怎能不委曲求全?”

荆北哼了一声:“你这口吻,活像个小大人,跟爹没什么两样,难怪他总偏着你!哦不对,本就只有你一个是他亲生的,偏着你也是应该的。”

荆南摇摇头,不与他争执。

荆南的生母过世得早,荆问生性敦厚,一次卖鱼途中,遇见无家可归的荆北正在路边吃野菜,心中不忍,便将他带了回来。三年多前,又见到尚在襁褓中的丫头被人扔在江边,也捡了回来。兄妹三人虽然都知自己身世,但荆问只是告知他们事实,却从不让多说,只希望一家人和和美美。可无奈这荆北总爱在背地里将荆问偏心挂在嘴边。

感到丫头趴在他怀里睡着了,荆南又紧了紧怀抱,让她小脑袋靠在自己肩头,也是这时才看到,丫头受伤的肩膀已被包扎过了。父亲总是这样,嘴硬心软。

受了伤的身子,在水里泡了半晌,此时跪着不说,怀里还抱着个胖丫头,荆南浑身酸痛,但也咬牙坚持住了。若是他倒下了,只怕给父亲见了,以为他偷懒,又要不高兴。

荆南长长叹了口气,看看怀里的丫头,再看看远处的江面,水面已渐渐染上些霞光。

东面的山头上逐渐泛起鱼肚白。

天,就要亮了。

荆家三兄妹与土狼的过节,自那夜三人罚跪到天光后,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再没人提起。边境上又传来战事,诸国征伐不断,民不聊生,朝不保夕,谁又会真将这偏远渔村中的故事放在心上。

半月后,荆北带着丫头去北山砍柴,下山回来,已是日暮时分。这日正值月初,日头落山,空中就只剩疏星几点,根本照不亮这村中土路。荆北牵着丫头,一大一小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没走出多远,丫头就吵着说走不动了,要大哥抱。荆北嘴上说着不乐意,也还是把柴火捆紧,在身后背好,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丫头乐呵呵地说:“大哥最好了!”

荆北故作嫌弃地瞥她一眼,她两个羊角辫在眼前晃荡来晃荡去,挡着看路,于是荆北伸手将她脑袋拨去一边:“你跟阿南一个德性,就会卖口乖,嘴上说大哥最好,那你手里拿着的又是什么?”

丫头把手中的物件举到荆北面前,好不得意,问他:“好看吗?小哥哥做给我的。”

“梨木簪子罢了,阿南那手艺,这么粗糙,他非要说是簪子,要我说,不过一根破树枝,有什么好看?”荆北再次拨开她的手。这支木簪,这丫头都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几日了,相同的问题问了他无数遍。此时竟还不知厌烦地再问,几乎要把那簪子戳进他眼里。

丫头嘟着嘴把簪子收回来,宝贝似的捧在怀里,气鼓鼓地回嘴:“可我觉得好看!小哥哥说了,他给我雕的是凤尾簪,簪子上有凤凰的尾巴!”

荆北被她逗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得了吧,就他刻出来的三个圈,糙得要命,还凤尾呢,你们见过凤凰长什么样子吗?”

“那你见过?”丫头立刻问道。不知是在反问,还是在反击。

荆北一时噎住,顾左右而言他:“你这小丫头,扎俩羊角辫还直晃荡呢,要簪子做甚?连戳簪子的地方都没有。”

丫头毕竟年幼,经他这一问,立刻就把凤凰之事抛在脑后,骄傲地一扬脑袋:“我上次见隔壁村的姐姐们都戴了簪子,好漂亮。回来给小哥哥说了,小哥哥说家里买是买不起了,但他可以做一支给我,留着长大再戴。等我长大了,头发长长了,自然就能带了。”丫头说到这里,扒着他脖颈往上爬了爬,又凑近了些,颇为神秘地说,“小哥哥说了,待我成亲那日,他会亲手为我戴上的。到那时,我就是最好看的新娘子了!”丫头前半句说得像是什么大秘密似的,说到后半句时却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声音大得像是恨不得要告诉全天下。

荆北闻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把她直接扔出去。

这个疯丫头。

荆北哭笑不得,把她在怀里按老实了:“你才多大点,就琢磨着要成亲了?那个荆南,别的本事没有,就生了一张巧嘴,小小年纪就会哄女孩子开心,长大了可是不得了。”

他这番话丫头显然没太听懂,扑扇着圆圆的大眼睛看他。

荆北又笑:“还有,二哥就二哥,整日里小哥哥前小哥哥后地叫,也不嫌腻得慌?”

丫头更加困惑,问道:“什么是腻得慌?”

荆北正欲解释,忽然听到前面村口一阵嘈杂,定睛一看,村里灯火通明。糟了,莫不是又有人来村中抢掠了?荆北一边猜想这次来的是官是匪,一边伸手捂了丫头的嘴,迈开步子跑向村口。

“来人!去那边搜!”村口围着几十个陌生人,看衣着该是楚兵。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常有匪类不知从哪儿劫了官家的衣裳,穿着打家劫舍也是常有的事,谁知道眼前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荆北抱着丫头在村口的矮树林后面躲了,看着远处的楚兵擎着火把往来穿梭。往日一入夜就漆黑一片的村子,此时被照得如同白昼。荆北暗中观察,猜想不论这帮人是真兵还是假兵,应该也只是为来村里洗劫一番。这几年,本就穷得一塌糊涂的村子更是连开灶都难,上次有山匪进村,骂骂咧咧半晌就只搜刮走几条鱼干,这些人又能得到什么呢?

荆北于是决定先安心藏身,待他们搜不到东西,自然而然就撤了。如此一想,也就放松下来,还腾出了一只手,顺了顺丫头的后背,轻声安慰:“别怕,大哥在。”

二人都安定了些,可就在此时,不远处一个楚兵铮一声拔出长刀,一刀砍断了一个妇人的脖子,一捧鲜血向他们藏身这边洒了过来,血迹落在几步之外。

这……

荆北瞪大了双眼,他长这么大,杀鱼、杀牛、杀羊,他都见过,可是,这是杀人啊!

好在丫头一直缩在他怀里,没看见,否则定要惊叫出声。荆北紧紧抱着她,惊慌失措地后退两步。

不是打家劫舍吗?

怎么……开始杀人了……

荆北这第三步,脚跟正好落在几支枯柴上,啪的一声轻响,断了一支。

“何人?”刚杀了人的楚兵猛然回过头,浑身是血,面目狰狞。

荆北吓得如同筛子,对方人多势众还都带刀,若是给他们发现了,岂不是……

荆北这边还没个主意,就听另一边的草丛里响起土狼的声音。

“是小人!”土狼笑嘻嘻地举着手从草丛里起身,带着两个手下,点头哈腰地来到楚兵面前,“大人莫怪!小人是隔壁村的,听见这边好生热闹,便过来瞧瞧。”

那楚兵正要呵斥他,从村口又走来一个人,看衣着该是比旁人高级些。映着火把,荆北很清楚地看到他左脸上狰狞的疤痕。

刀疤脸举着火把凑近土狼,阴森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嘴角一咧,似笑非笑:“我认得你。”

土狼一副受宠若惊的嘴脸,忙不迭回话:“小人不过山野小子,怎有如此荣宠得大人记得?”

刀疤脸也面上堆笑,假意关切,问道:“那日,你欺负过一家三兄妹,你可还记得?”

土狼想了想,谄媚答话:“记得记得,大人问话,小人自是记得!”

“那你可知,他们家在何处?”

土狼得意地一拍胸脯:“大人您这可是问对人了!回大人的话,那三兄妹只有老二是他爹生的,老大和老小都是捡回来的。他们爹名叫荆问,是个打鱼的,穷得紧,就住在村子最南边。南江边上最破的那间茅屋便是他们家……”

土狼积极地连说带比画,知无不言。谁想他话还未说完,刀疤脸猛然抬手,长刀一挥,但见土狼身上一道伤口由左脸贯至右腹,几乎被劈开两半。土狼口眼俱睁,惊恐万分地紧盯刀疤脸,仰面倒地,手脚蹬了两下,便咽了气。土狼的两个手下吓得面无人色,拔腿要跑,还没跑出一步,就被旁边的楚兵一人一个,要了性命。

刀疤脸喝道:“留下十个人,将这些人杀干净!其余的,都随我来!”

荆北目睹这一切,背后早就被冷汗湿透,后颈汗毛倒立。待回过神儿来,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是冲着他们一家人来的。

平日飞扬跋扈的土狼在这些楚兵面前都毫无还手之力,被人一刀毙命,更何况他们一家?父亲由来唯唯诺诺胆小怕事,自是指望不上。至于阿南,父亲一早差他进城卖鱼去了,十几里地的路程,谁知是否已回来了。更何况,那阿南性子虽烈,但处世之道与父亲如出一辙,成日里将父亲那套苟且偷生的道理挂在嘴边。不过,阿南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即便在场,又能如何?再看看自己怀里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方才起就被吓得只顾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连哭喊都不会了。

荆北盘算一番,下定决心,若想逃命,也只能靠自己了。他轻手轻脚地先放下背上的柴火,再放下丫头,本想叮嘱她几句,可又怕她一开口不知声音分寸,惊扰了不远处的楚兵。若真如此,可真是逃都来不及了。

荆北又低头看了眼这小丫头,想到她当年身在襁褓被丢弃在路旁,也得父亲救了回来,应是命硬的,于是将心一横,就要离开。只是,他才甫一起身便感身子一滞,低头一看,竟是丫头双手死死拽着他的衣角。荆北看看丫头,她圆圆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瘪着嘴,蹙着眉,眼中闪着的泪光比漫天星光还要更亮。

荆北心头一酸,又蹲下身子,正想把她重新抱起,就听到村里传来一片哭喊与厮杀声。该是那些楚兵已在执行那刀疤脸的命令了。

再不走,就当真来不及了。

带上这个爱哭鬼,也许就真走不了了。

荆北终于下定决心,拍拍丫头的脑袋,认真叮嘱:“丫头,你听大哥说,大哥这就去找邻村的人来救咱们。你要乖乖待在这儿,绝对不可以出声,绝对不可以乱跑。就在这里,等大哥回来,知道吗?”

丫头摇摇头,手里还是攒着那块衣角不放。荆北咬咬牙,抓着衣摆,双手用力,麻布衣裳“嘶啦”一声,应声而断。丫头登时慌了神,伸手又要来抓,荆北先她一步起身,让她接连两下都抓了个空。

这一次,荆北弯腰跑进矮树林,头也不回。

今日天还未亮,荆南就出发去了集市,赶上了早集,生意自然也好些。加之荆问每次叮嘱他不要贪心,将鱼虾卖得便宜些,总比卖不掉的好,所以他的鱼虾晌午刚过就已卖完。一路连跑带跳地回来,想着今日卖得些钱,父亲一定高兴,他便趁机向父亲要上一些。下次再来集市,也好给丫头买个好吃的。

荆南这么想着,脚步也更加轻快起来。虽然一网兜的鱼虾也卖不了多少钱,但还是让他感受到满载而归的喜悦。可谁能想到,山路刚转过几个弯,行至半山就遥见村里灯火通明,吵扰非常。猜想是村里来了山匪,荆南赶忙加快步伐跑下山来。

一路跑到村口,荆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轻手轻脚走进矮树林,正伸着脖子往村里看个究竟,无暇顾及脚下,就被什么绊了一下。趔趄两步勉强站住,回头一看,草丛里,一个绛红色的小小身影正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荆南惊诧低呼:“丫头?”

丫头闻声抬头,看清来人张嘴就要大哭。荆南眼疾手快,赶紧蹲下身去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抱进怀里。荆南正要问她为何会在这里,就见她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仔细一看,是一块麻布,那布料、那颜色,正是大哥的衣角。

荆南心里咯噔一下,左右环视,想看看荆北人在何处,只见旁边草丛中放着一捆柴火。今日分明是大哥带着丫头上山砍柴,而此时,只剩丫头只身躲在这里,莫不是大哥已经……

荆南不敢往下细想。村里哭喊声越来越大,响彻夜空,口鼻间也逐渐盈上越来越重的甜腻腥气。荆南皱紧了眉,这味道,他常在集市上杀牛宰羊的屠户家门前闻到,是血腥气。

爹!

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

荆南卸下身后的背篓,抱起丫头,转身退出树丛,跑向村北的小道。这可是他的秘密通道,平日调皮晚归,他就是从这条小路抄近路往回家赶。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生死攸关之际,这条小路竟也成了助他绕开村中楚兵安全回家的捷径。

荆南脚下不敢耽搁,一路快跑,一路轻轻按着丫头的后脑,气喘吁吁道:“丫头不怕,丫头不哭。万事有二哥在,二哥会保护你。”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惊慌失措底气不足,但原本瑟缩成一团的小丫头听了,还是渐渐放松下来,终于伸手环上他的脖颈。

荆南抱着丫头赶回院子后的矮崖边上,立即蹲下身子,藏在崖边草木后面。他大惊,他这一路上看到的村里的楚兵,还不及挤在自家院里的一半多。院里院外围了几十个楚兵,火把将这破败的茅草屋照得毫发毕现,角角落落都看得一清二楚。

荆南蹲低了身子,仔细往院子里瞧。丫头好奇地扭头要看,脑袋还没转过去就被他一把按在肩头。荆南低声道:“不许回头,不许出声!乖乖趴在二哥肩上。”

“可……”

“你若不听话,二哥再也不带你去摸鱼了!”

丫头闷闷嗯了一声,小声嗫嚅:“丫头听话的。”

荆南仔细看向院中,楚兵个个都目露精光,不遗余力地翻找着什么。屋里屋外一片狼藉,唯独不见荆问的身影。荆南不免心焦,不知父亲究竟去了何处。又不禁心存侥幸,希望父亲出门去了,或是已逃走了,没在家。

可不多时,一个楚兵拿着长刀比比画画,推搡着一人从屋中走出,喝道:“说!七星龙渊究竟在哪?”

被推搡的那人,破衣烂衫,头发凌乱遮住了大半张脸,被几个楚兵架着,低头不语。

爹!

荆南几乎忍不住就要冲上去。

可刚要起身,怀里的丫头就无比惊恐地“哼”了一声,荆南低头看看丫头,又看看父亲,咬着牙又蹲了下来。

崖下,另一个楚兵又喝骂了几句,荆问才摇头说道:“大人,我这破屋子,你已搜了个底朝天,家中有什么没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楚兵扯起嘴角冷笑:“是吗?可我亲耳听到你儿子说,你家确实有一把宝剑,名为七星龙渊!”那楚兵说着脑袋一偏,火把正好映亮了他的整张脸,一道如小蛇一般的疤痕深深浅浅地嵌在他左脸上,让荆南好一阵惊愕又恶心。

荆问也笑,笑得满是无奈:“大人,无知幼童逞凶斗狠胡言乱语,何足为信?就在前几日,我儿还说他将来要做大王,回来被我狠狠打了……”

“住口!”刀疤脸怒道,“相比你们这些狡猾刁民,我更相信无知幼童!想活命就老实交代,七星龙渊究竟在何处!”

荆南手心里全是冷汗,这些人原来是为了那把剑而来。可是,他们怎会知道……是了,那日大哥和土狼他们说的话……果然如父亲所担心的那样,还是出事了。

荆问被人死死架住也不挣扎,始终神态自若。任是刀疤脸如何逼问,他只一口咬定,那把宝剑,他从未有过,更从未见过。

刀疤脸显然已经没了耐心,用刀背一下一下拍在荆问肩头:“我来问你,你老实回答。若是你的答案不让我满意,我便将你千刀万剐,再丢进江里喂鱼!”

荆问未作反应,矮崖上的荆南再也沉不住气,腾地起身。可还未及进一步动作,就见荆问右手微微抬起,冲他这边缓慢而坚定地挥了挥。

爹知道,他知道我在这里!

荆南又惊又喜,却猛然滞住了动作。父亲那手势,分明是让他离开。

“剑在何处?”刀疤脸沉声问。

荆问不答,又不着痕迹地向荆南摆了摆手,似在催促他快走。

“剑,在何处?”刀疤脸再问。

荆问依旧不答。

“好,好得很!”刀疤脸仰天大笑,“既然如此,那就带着你的秘密,去死吧!”

爹——!

荆南无声呐喊,上前两步,竟见荆问猛然抬头,凌厉目光不偏不倚,直向他射来。崖下灯火通明,崖上漆黑一团。崖下人根本注意不到山上情形,可荆南却将荆问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爹是在警告他:走,立刻走!越远越好。

可是……爹……

不及荆南迟疑,刀疤脸扬手抬刀,三刀劈在荆问胸前。荆问仰面倒地,胸前鲜血立刻漫出,依然不发一言,连哼都没哼一声。“好!不错!嘴硬是吧?”刀疤脸气急败坏,挥刀招呼来几个楚兵,“你们,把他丢进江里喂鱼!看他还能嘴硬多久!其余的人,统统都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七星龙渊给我找出来!”

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堆的楚兵应声散了,开始在屋里屋外更卖力地翻找。荆南只盯着父亲一动不动地被两个楚兵架着拖向江边,他略一迟疑,立刻起身,抱起丫头就往身后跑去。那是江水的下游,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让父亲被丢进江中喂鱼。

荆南一口气跑出好远,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些熊熊燃烧的火把,也再也听不到那些哭喊声,他才停下脚步,放下丫头,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直视她双眼,认真地说:“丫头,你听二哥说,爹被坏人害了,二哥必须去救他,你可以帮帮二哥吗?”

丫头早被吓得丢了魂,平日的任性早不见了,只知道拉着他衣裳,他说什么都点头,只是颤抖着声音不断喃喃道:“你别丢下我,别丢下丫头……”

“不会,当然不会。”荆南揉着她的小手坚定地说,“只要你乖乖等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二哥叫你,好吗?”

丫头懵懂地说了声“好”。荆南安顿好她,回过身盯着江面。江面上反着微弱的天光,泛着层层涟漪。前几日下过几场雨,江水涨了很多。没多久,上游漂下一个时浮时沉的灰白色影子,暗夜里看不太清。但荆南自小在江边长大,只由那波光变化就判断得出,那是一个人。

荆南一个猛子扎进江中,深秋的江水彻骨的凉,纵是他自小在这江水里摸鱼摸虾,方一入水还是被冻得浑身一个激灵。

荆南的水性很好,很快就来到荆问附近,踩着水将他从背后抱住,勉强唤了一声“爹”。荆问没有反应,荆南立刻拖着他往岸边游去。

荆问身材虽瘦却高,荆南一只手从他身后扳着他肩膀,另一只手奋力划水,游到岸边已是精疲力尽。下游江岸不比上游,村里那段江岸多是平缓滩涂,而出了村子,江岸逐渐升高,到了这里,岸边已有几尺高。

荆南刚唤了一声丫头,就呛了一口水,正猛咳不止,岸上探出一个小脑袋。丫头依着荆南吩咐,好不容易俯身下来抓住荆问的肩膀。可她太小,没什么力气,全靠荆南一手扒着岩壁,一手死命地把荆问往上推。拼尽全力的推拉之间,荆问大半个身子被推上了岸。荆南心里长舒一口气,始终憋着的力道一卸,抓着岩壁的手劲儿便松了几分,一个浪头猛然掀过来,荆南顿感右手腕上一阵锐痛,手指再也吃不住力,仰头倒进水中。

“小哥哥!”丫头惊恐大叫。

几步之外的江面上,荆南探出个脑袋,奋力游了几下,双手扒上岸边。他手脚并用,爬上岸来,把荆问往干燥处拖了几步。

“呜——你吓死我了!”丫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

这惊心动魄的半宿过去,荆南也不知她所指为何,但也顾不得多说,左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以示安抚,右手去晃荆问肩头:“爹,爹你醒醒!”

荆问身前三道伤口触目惊心,但荆南知道,他还活着。可接连唤了几声,他都没能睁开眼,唯有一双唇开开合合。江水声太大,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小哥哥,爹他……”

丫头话未说完,荆南示意她噤声。远处村中涌出一队火把,火蛇一般蜿蜒,正往这边来了。

是楚兵,楚兵过来了。

惊慌之下,荆南又唤了两声“爹”,荆问依旧没反应。荆南环视四周,咬咬牙,拖着他又往东边挪了几步。丫头赶紧倒腾着小短腿,紧紧跟上。

荆南在一棵大树边上停下,这里他们再熟悉不过,他们常来这片羊桃树下玩耍。荆南拉扯来一些枯枝,把荆问和丫头虚虚掩了,还不忘叮咛:“丫头,二哥必须去把坏人引开。你就在这里,帮二哥陪着爹。无论发生任何事,哪里也不要去,就在这里等我好吗?”

“小哥哥……”

“一定要答应我,就在这里等我,哪儿都不要去,等我回来!”荆南从未这么凶过她,吓得她泪珠直打转,也不敢哭出来。

“好,丫头听话。可,你一定要回来啊!”

“一定。”荆南捏了捏她脸蛋,“不许哭,等我。”说罢转身,见火把队伍更逼近了些,不再耽搁,狠了狠心,往村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