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岁大饥，人相食”

天刚蒙蒙亮，华北的一处村落被雾气萦绕。

赵二牛的父亲在收拾行囊。

院子里，赵大牛悄悄把赵二牛拉到拐角处，表情十分严肃。

“二牛，咱们别争了！听大哥的话，你留下看家。”

赵二牛拍了拍有些发昏的脑袋，刚穿越还不适应，不过身体原主人的记忆还在。

记忆中自己正和大哥为谁留下看家而互不相让。

现今是民国九年，华北四省遭遇了严重的旱灾，闹了饥荒。

村里饿死了很多人，赵二牛一家也都瘦成了皮包骨头，眼看就快撑不住了。

昨日村里刚发了这个月的救济粮，赵二牛一家决定外出逃荒要饭。

得留一个人看家。

外出要饭虽是条活路，但饿死在路上的更多。

而留下来的人，只要捱过这个月，下个月就能领到其他家人的救济粮，活下的概率远高于外出要饭。

所以，兄弟二人从昨天就开始争。

争的不是私利。

二人都想让对方留在家里，情深义重。

赵爹最后拍板，用抽签决定谁留下。

赵二牛咧嘴笑了笑，脸上的皮绷出几道褶皱，几乎没有人样了。

他对赵大牛道：“哥，咱就抽签决定吧。”

“唉！”

赵大牛叹了下，随后压低声音对赵二牛道：“我给爹找的麦秆偷偷做了记号，你记住，颜色稍微深的那支是短的。算哥求你了，抽短的，留下吧，我出去能照顾好爹妈。”

说完，他强忍着咳嗽了一下。

“哥你最近身体一直不好，别说了。”

赵二牛摇摇头，恰好此时赵爹在屋里喊，两人便一起过去了。

“灾年没办法，不管你俩谁抽到，都是命，不能怨。”

说完，便握着两根麦秆伸向了两人：“抽到短的留在家，你俩谁先来？”

“我先来吧。”

赵二牛走上前，借着微弱的光，他发现父亲手里这两根麦秆果然有一支颜色稍深一些。

他毫不犹豫的伸手抽出了那根颜色深的麦秆。

短的，果然是短的。

回头看向赵大牛，他干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也只有饿太久的涣散。

“二牛，你长心眼了啊！”

临出发前，赵大牛私下对赵二牛说了这么一句。

赵二牛无奈道：“还是不如大哥你，我以为你是骗我的呢，就去选了颜色深的，结果还是被你计算到了。大哥，要是能重来，我肯定……”

“别说了，在家好好的吧！”

赵大牛拄着木棍，端着要饭的破碗，跟着父母到了门外。

邻居李叔一家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听说是赵二牛留守，李叔明显松了口气。

“二牛，小菜根就麻烦你照顾了！”

他领着一个小女孩到赵二牛身边，并放下一袋粮食。

李家带着大女儿逃荒，留小女儿在家，由赵家留守的儿子帮忙照顾，这是两家已经商量好的。

“李叔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小菜根照顾好。”

小菜根已经站到了赵二牛身边，九岁的她很懂事，没有哭闹。

晨雾逐渐散开，在村口，赵二牛和小菜根的家人融入了逃荒的队伍。

他们像一群朝圣者，沉默，佝偻，逐渐消失在荒芜的田野尽头。

今天村里至少走了一多半人。

“闯关东也是九死一生。”

赵二牛心中叹息，若他稍晚点穿越过来，出去要饭闯关东的就是他了。

灾年人吃人，易子而食都不稀奇，哪里还有什么兄弟情深？

原来的赵二牛生性憨厚耿直，若不是换了灵魂，他百分百会抽那支长麦秆！

从赵大牛说出他做记号的那一瞬间，穿越而来的赵二牛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他若真的不想留下，做完记号完全没必要告诉赵二牛，只需要抽签时主动上前抽走那支长的就好了。

这应该也是赵爹暗地里的意思，否则不会让他去找麦秆。

所以赵大牛也明白，如果他自己主动要求先选，就只能选长的，他必须让赵二牛先选那支长的。

暗笑一下，赵二牛心中略微出现几分凉意。

细想一下，也是父母决定外出要饭后，赵大牛才开始时不时咳嗽的。

而今早定下来后，到他出发，再没听他咳嗽一声。

“兄弟，呵！”

赵二牛盯着远方发呆。

“二牛哥，还能看到俺爹俺妈俺姐吗？”身边的小菜根开口问。

赵二牛低头看着她稚嫩却泛着菜色的小脸，轻轻道：“走远了，他们一定会平安的，咱们回去吧。”

说着，牵着她的小手往家走去。

小菜根闭着眼睛，走路一瘸一拐。

她是天生的失明。

走路会瘸，是去年得的脚病，家里饭都吃不起，哪有钱看病，就这么又落下了一个瘸症。

赵二牛很想背着小菜根回家，但现在的他也被饥饿折磨的形销骨立，走路都发飘，就算小菜根又瘦又干，他也背不动。

回到家，赵二牛便去灶房生火做早饭。

说是做早饭，其实是烧一锅开水，等会儿就窝窝头吃。

烧火的时候，赵二牛眉头紧锁。

他们这个地区还好，主政的军阀虽是粗人，但也曾是穷苦出身，所以愿意给百姓发救济粮。

但灾民太多，发的救济粮标准是一人一天四两。

这些本就不够吃了。

经县里实发到手后，像小米玉米面和芋头干这样真正的粮食最多占一半，剩下的都是些麦麸野菜。

赵二牛还剩五个窝窝头，白芋干粗麦麸各五斤，加上小菜根的一袋粮食，一共二十多斤。

这点粮食要两人吃一个月。

不够，根本不够。

赵二牛不想再挨饿。

他虽是穿越而来，但在这个贫瘠的小村里，也没什么手段好施展。

若去县城，好像也没什么出路，整个山河四省都是重灾区，县城里肯定也挤满了灾民。

况且，他现在也没体力到县城。

食物，到底到哪去搞更多的食物？

村子方圆几十里能吃的东西都被扒光啃尽了，赵二牛想不出什么办法脱离困境。

水烧开了。

早上，他和小菜根一人吃了一个窝窝头；

中午，俩人各喝了碗凉水充饥；

晚上，用玉米面配几片白芋干掺麦麸煮了稀粥，和小菜根一人喝了一碗。

这就是他和小菜根一天八两的伙食，别说吃饱了，食物进肚子里都连个动静都没有。

一整天，赵二牛的肚子都是瘪的，他眼睛昏沉，脑袋发晕，整个人都不敢多动，和小菜根蜷缩在院子角落晒了一天太阳。

这样的日子，还得过一个月。

“老天爷，我金手指呢？”

赵二牛仰天长叹。

不给金手指干嘛让我穿越？

死了咱就正常走流程投胎不行吗？

天空鱼肚白，月亮挂在东南，一点点靠近干枯的树梢。

几点星光闪烁，万物照着规律运转如初。

赵二牛深呼一口气，拉着小菜根进屋，给她铺床。

“小菜根，坚持住，下个月就好了。”

“嗯，我都习惯了。”

小菜根青疙瘩一样的小脸挤出一丝笑容，她顿了下，认真道：“二牛哥，你比我大，盛饭时不用和我一人一半，你该多吃些。”

赵二牛苦笑了下，菜根父母临走前给了他八斤玉米面，外加四斤麦麸，这比他这个月的口粮质量高。

他和小菜根一人一半已经占了便宜了，哪好意思多吃？

赵二牛笑道：“你咋知道我和你一人一半的？说不定我给我自己盛的多呢。”

小菜根道：“反正二牛哥你没给我少盛。”

“为啥呢？”

“因为今天我吃到的饭，比以前的每一天都要多。”

闻言，赵二牛沉默了。

大灾之年，村里各家都是紧着家里劳动力多吃些，小孩不拿来当粮食就不错了。

“睡吧。”

捏了捏小菜根的小脸，赵二牛也走向了自己的床，他就睡在另一边。

“晚上起来尿尿就喊我，别自己一个人出去。”

“嗯，好。”

饿着肚子没那么容易睡着，赵二牛躺在床上干瞪眼，他知道小菜根也差不多。

只是两人也没多余的力气聊天，只能这样干熬。

外面天刚暗下去，整个村子一片沉寂。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道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叫喊声，由远及近传来。

“县里有公文下来，凡是逃荒出走的，下个月实发口粮减半，特此通知。”

是村长的声音，他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经过了赵二牛家门前。

就算是减半，下个月领到父母和哥哥的口粮后，日子也要好过太多。

屋里漆黑静谧，院子里被月光照的明亮。

赵二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睡着后他突然感觉身体变轻了，紧接着整个人就飘了出来，悬浮在半空。

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自己，也看到了旁边床上的小菜根。

“我灵魂出窍了？”

赵二牛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或许是自己终于被饥饿折磨死了。

“死了也好。”

生在灾年人命如草芥，又看了眼小菜根，赵二牛灵魂穿过屋顶，决然离开了这里。

他死了，小菜根的生活或许有些不方便，但至少她能多吃一份粮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