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麟是被后颈黏腻的汗水惊醒的。
睁开眼的瞬间，白炽灯管在视网膜上炸开刺目的光斑。他下意识抬手遮挡，手肘撞到木质课桌发出闷响。带着粉笔灰的风从头顶旋转的老式电扇叶片间漏下来，在六月末的午后掀起细小的金色尘埃。某种金属摩擦的异响在耳蜗深处震颤，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咬合。
“同学，不舒服吗？“
戴着金丝眼镜的女教师俯身询问时，陈麟闻到她袖口飘来的茉莉香皂味。这味道像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记忆深处的某扇门——2003年开学典礼上，新来的实习老师也是这样弯着腰，给低血糖晕倒的女生递红糖水。那个女生叫林小雨，此刻正坐在教室第三排，右手虎口处还残留着化学课灼伤的月牙形疤痕。
他猛地攥紧水性笔，塑料笔杆在掌心硌出月牙形的红印。试卷左上角贴着泛黄的条形码，“2003-2004学年“的字样在密封线里泛着诡异的荧光。前排男生校服后领露出半截《仙剑奇侠传》贴纸，那是当年小卖部最火的周边。陈麟的视线突然凝固——贴纸右下角的锯齿状缺口，与他记忆中某次撕扯的痕迹完全重合。
“还有四十分钟，抓紧时间。“监考老师敲了敲他的桌角。陈麟盯着她浅蓝色衬衫第三颗纽扣，突然想起这枚贝壳扣子曾在某个暴雨天崩掉，是坐在窗边的林小雨用502胶水帮忙粘好的。此刻那枚纽扣表面正渗出细密的血珠，沿着棉线纹路蜿蜒成某种象形文字。
教室后排传来沙沙的翻页声。靠走廊的窗户大开着，蝉鸣混着篮球砸地的声响涌进来。陈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清晰记得昨晚还在公司加班改方案，电脑右下角显示的时间分明是2023年11月17日。西装内袋里那张皱巴巴的医院收据还在发烫——上午十点十五分，肿瘤科专家门诊。
“这不可能......“他抓起2B铅笔在草稿纸上胡乱涂抹，铅芯“啪“地折断。当视线扫过第三道大题时，冷汗顺着脊梁骨流进裤腰——题干里提到的“元宇宙概念应用“分明是2021年才出现的术语。更诡异的是，试卷背面用铅笔绘制的坐标系中，所有抛物线都诡异地朝着第四象限坍缩，像是被黑洞吞噬的光线。
窗外忽然传来扑棱棱的响动。七八只灰喜鹊同时从香樟树上惊飞，翅膀拍打声像是某种倒计时的节拍器。陈麟扭头去看墙上的挂钟，分针正卡在“4“和“5“之间轻微震颤，像是被无形的蛛网黏住。在某个刹那，他看见玻璃表盘映出自己四十岁的面容，但眨眼的瞬间又变回了十八岁的少年。
“我要出去。“他撑着课桌站起来，木椅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摩擦音。前排穿碎花裙的女生吓得抖了下肩膀，钢笔在答题卡上拖出长长的蓝色划痕。那抹蓝色在空气中悬浮了半秒，才像融化的蜡油般滴落在纸上。
监考老师快步走来时，陈麟注意到她米色高跟鞋的鞋跟有修补过的痕迹——和二十年前那个雨天，林小雨蹲在走廊上帮他粘纽扣时穿的鞋子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他胃部痉挛，喉间泛起铁锈味的酸水。当女教师的影子笼罩试卷时，他看见自己的名字“陈麟“正在试卷上缓慢溶解，重组为“林小雨“三个血字。
“考试期间不能离场。“女教师的声音突然变得机械僵硬，仿佛老式留声机卡住了唱针。当她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时，陈麟发现她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氧化变黑。某种暗红色物质从戒圈内部渗出，沿着指缝滴落在地面，形成无数细小的时针图案。
广播里突然响起《致爱丽丝》的钢琴曲，这是收卷前十五分钟的提示音。但陈麟分明记得，十分钟前他才听过同样的旋律。冷汗浸透的后背校服贴住皮肤，像块渐渐凝固的沥青。在钢琴曲的某个变调处，他听见自己四十岁时的咳嗽声混在旋律里，那是在化疗病房里录制的探视录音。
他冲向教室后门时，生锈的门把手纹丝不动。透过门缝望去，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正在高频闪烁，暗红色光影中有个佝偻的人影正拖着扫帚缓慢移动——是那个每天清晨五点准时打扫卫生的独眼校工。老人布满老年斑的右手正攥着半张泛黄的试卷，陈麟清晰地看见上面有自己的笔迹，但解题步骤全部变成了莫比乌斯环的拓扑结构图。
“陈麟！回到座位！“
监考老师的尖叫混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在教室内炸开。当他的指尖触到窗框时，整面玻璃突然泛起涟漪状波纹，像是有人往平静的湖面掷了块石头。远处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们保持着投篮的姿势凝固成剪影，某个篮球悬在半空，表面正在渗出沥青般的黑色物质。那些黏液滴落在地面，竟缓缓汇聚成无数个逆向旋转的“∞“符号。
“这到底......“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座位，瞳孔骤然收缩。那张数学试卷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压在上面的塑料尺正以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缓缓悬浮，尺身上用修正液涂鸦的“小雨love“字样正在渗出血珠。在血珠坠落的轨迹中，陈麟看见无数个平行时空的自己：十八岁在考场抓耳挠腮的少年，三十岁在婚礼现场交换戒指的新郎，四十岁在病床上签手术同意书的男人......
突然，整间教室的光源开始频闪。在明暗交替的间隙里，所有学生的动作都变成了老式胶片电影的跳帧画面。陈麟的鼻腔涌进刺鼻的福尔马林味道，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正在透明化，皮肤下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闪烁的二进制代码。
当《致爱丽丝》第四次响起时，监考老师的金丝眼镜突然迸裂。在镜片坠地的瞬间，陈麟看见她左眼瞳孔里映着2023年的ICU病房，而右眼则是2003年暴雨中的操场。她的嘴唇机械地开合，吐出带着电磁干扰声的警告：“时空污染指数已达临界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