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元 2070年春末,滚烫的日头像枚烧红的铁饼悬在天穹,炙烤着大地,气温比往年同期高出整整五度。街道上蒸腾的热浪扭曲了空气,行人脚步匆匆,神色紧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焦躁气息。

马路边的小叶榕树,原本在盛夏才会出现的油亮光泽,此刻却反常地浓烈。每片叶子都硬挺地舒展着,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质感,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撑开。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白晃晃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恍惚间竟像是覆盖着一层液态的白银。下午六点半,老式居民楼里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响。

沈嘉佳推开斑驳的木门,拖着沉重的步伐迈进狭小的出租屋。她用力甩掉磨破脚跟的高跟鞋,金属鞋跟撞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紧接着,她不耐烦地扯开内衣扣,随手将束缚了一整天的衣物甩向一旁,整个人瘫倒在窄小的单人床上。她随意地翘起二郎腿,手指机械地划动着手机屏幕,沉浸在国家妈妈某抖平台的短视频海洋中。

突然,一则新闻弹窗跳了出来,手机自动播放起新闻报道:“本台消息报道,东南沿海地区出现异形三头鱼,请广大市民朋友们近期不要靠近海边……”新闻主播严肃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沈嘉佳撇了撇嘴,冷哼一声:“早说了抵制某些日子过得太好的国家乱排核污水,现在好了,指不定可以等着看奥特曼打小怪兽现场版了。”

她随手将手机扔到一旁,望着天花板发呆,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三头怪鱼在海浪中翻腾的画面,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安,却又很快被疲惫和无奈淹没。

肚子适时发出一阵饥饿的咕噜声,她长叹一声,从床上爬起来,“天杀的,公司还不发工资,都快贷款上班了,唉。难道花呗将成为我唯一的救赎?”

拖鞋上粉色的小猪佩奇随着她拖沓的步伐左右摇晃,她走进厨房,拧开老旧的燃气灶开关,蓝色火苗“噗”地窜起,烧水壶很快发出“呜呜”的低鸣。

回到卧室,她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横七竖八堆着泡面盒和火腿肠,最底层躺着一包加大容量的张师傅酸笋牛肉面。撕开包装袋时,酥脆的面饼在手中碎成小块,她小心翼翼地将每一片碎末都倒进碗里,依次撒上脱水蔬菜包、粉末调料包,最后倒上半袋油包,红褐色的辣椒油顺着碗壁蜿蜒而下,浓郁的酸笋味瞬间在空气中炸开。

“咕嘟咕嘟”,几分钟后,壶盖被沸腾的水汽顶得剧烈跳动。沈嘉佳握着壶柄的手指微微发红,滚烫的热水冲进碗里,面饼在热浪中慢慢舒展。她熟练地把撕开的包装袋盖在碗上,又压上一本边角卷起的考公真题——这是她摸索出的独家保温法。

泡面的热气裹挟着酸笋特有的发酵香气,在狭小的房间里盘旋。她坐在床边,一手捧着碗,一手滑动手机,屏幕里搞笑视频的配乐和吸溜面条的声音混在一起。蒸腾的热气很快模糊了眼镜片,她摘下眼镜,用衣角随意蹭了蹭,镜片上留下几道浅浅的水渍。抽屉里孤零零躺着的火腿肠,她终究没舍得拆开。

吃完最后一根面条,她仰起头,将碗里的面汤喝得一滴不剩,喉咙被滚烫的汤汁烫得发疼,却有种奇异的满足感。洗碗时,她望着水槽里泛起的白色泡沫,突然想起大学刚毕业时,自己也曾笑话过考公的同学。那时她觉得,凭借专业知识和满腔热血,一定能在职场闯出一片天地。

直到 24岁这年,第五家公司倒闭,拖欠的工资打了水漂,她才终于明白,“世界的尽头就是编制”这句话里,藏着多少无奈与挣扎。洗干净的碗倒扣在窗台,沈嘉佳支起小桌板,翻开《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台灯暖黄的光晕下,她握着笔的手微微发抖,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道算式。窗外,燥热的晚风拍打着扭曲的榕树叶,远处电视里仍在循环播放异形生物的新闻,而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铅字。

“晚风吻尽荷花叶,让我醉倒在池边……”老旧手机里林志炫的歌声突然响起,惊得沈嘉佳手中的红笔在试卷上划出一道歪扭的斜线。

她盯着屏幕上“讨债鬼”三个备注名,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碎裂的钢化膜在台灯下泛着冷光,蛛网状的纹路像是某种隐喻,将她困在现实的牢笼里。

“喂,姐,给我打钱,没生活费了。”弟弟带着鼻音的声音混着电流声传来,背景音里隐约有游戏音效的嘈杂。

沈嘉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起早上房东催缴房租时不耐烦的表情,想起抽屉里所剩无几的泡面,想起银行 APP里不断累积的花呗账单。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晒干的海绵,发不出一点声音。窗外的风突然变得狂暴起来,裹挟着远处海浪的腥气撞在玻璃上。新闻里异形三头鱼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她突然觉得,自己何尝不是被困在生活洪流里的怪物,被生存的巨浪拍打得遍体鳞伤,却还要强撑着照顾身后的人。

“姐?你在听吗?”弟弟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任性。沈嘉佳深吸一口气,指甲在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再等几天,我发工资就给你转。”

“不是上个星期才给你发了三百吗?怎么又没钱了?”她的声音像被抽走了筋骨,软绵无力。

“我不管,你的钱挣来不就是给我花的吗?”少年的语气满是理所当然的不耐烦,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地传来,“你不给的话,我就给妈打电话了。”

威胁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刀,狠狠剜着沈嘉佳的心。窗外的风突然变得暴戾,裹挟着远处海浪的腥气撞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哐哐”声。沈嘉佳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上次拒打生活费的场景如噩梦般涌来——母亲哭天抢地地堵在公司门口,父亲举着手机拍摄视频扬言要发到网上,同事们异样的目光像无数根钢针扎在背上。

她浑身发冷,手指在屏幕上颤抖着点开转账界面:“最多再给你转两百,我身上也没有多的钱了。”

“好,记得快点打过来。”弟弟的声音轻快起来,键盘声愈发密集。

沈嘉佳突然听见熟悉的游戏登录音效,心脏猛地一缩:“你又去网吧了?”“关你屁事,记得打钱就行!”尖锐的挂断声响起,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忙音,像极了她空洞的人生。沈嘉佳呆坐在床边,望着转账记录里又减少的数字,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知道,这份月薪三千五的工作已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即便工资延迟发放,至少还能勉强维持生存。可面对永无止境的“吸血”亲情,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25岁的沈嘉佳蜷缩在蓉城顶楼的出租屋里,白炽灯在头顶发出轻微的电流声。窗外的霓虹透过斑驳的窗玻璃洒进来,在她的考公真题卷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这座城市很大,大到能藏住无数个像她这样独自打拼的年轻人;这座城市又很小,小到容不下她对未来的一点奢望。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照着她疲惫的脸,转账成功的提示音像一声叹息。

同母异父的弟弟沈嘉阳今年十五岁,正处在叛逆的年纪。自从听了村里老人“姐姐就该养弟弟”的论调,那个曾经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叫“姐姐”的小男孩,变成了只会伸手要钱的陌生人。

可沈嘉佳忘不了,那年她十五岁,因为成绩下滑被继父责骂,五岁的沈嘉阳肉嘟嘟的小手死死攥着她的衣角,挺直小小的身板挡在她面前:“要打姐姐,就先过我这一关。”即便后来被打得屁股红肿,他还强忍着眼泪,倔强地说“不痛”。

沈嘉佳擦掉眼角的泪,点开 12306。边疆的车票在屏幕上闪烁,三百多块的数字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这是旅游淡季,票价不算贵,可对她来说,却仿佛要掏空所有勇气。

她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小公园是她见过最“远”的风景。课本上描写的辽阔草原、五光十色的边疆葡萄,对她而言就像遥不可及的梦境。她的银行卡里静静躺着两万块,那是从大学勤工俭学起,一分一毫积攒下来的“救命钱”。

每当深夜加班后独自走在空荡的街道,每当面对房东催租时的焦虑,这笔钱就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她无数次幻想,用这笔钱付个首付,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窝,不用再住在漏雨的顶楼,不用再担心随时被赶走。窗外的风又大了些,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

沈嘉佳关上手机,重新翻开考公真题。边疆的雪、温暖的家,这些美好的愿景都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来支撑。她握紧笔,在草稿纸上写下坚定的字迹,仿佛这样就能离梦想更近一步。

冰箱突然发出轻微的嗡鸣,沈嘉佳起身打开柜门,四个裹着保鲜膜的青团静静躺在最上层,碧色的外皮上还沾着几颗晶莹的水珠。这是清明节时房东阿姨送来的,鼠曲草是他们一家回乡下扫墓时亲手采摘的,蒸好后还带着露水的清甜。

短发微卷的房东阿姨总爱拍着她的手背笑:“我家囡囡在沪省追梦想呢,跟你一般大。”阿姨每次来收房租,总会把水电单折起来塞进围裙口袋:“年轻人在外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

这话像冬日里的暖阳,融化了沈嘉佳心里的坚冰。正是这些善良的人,才让沈嘉佳逐渐在蓉城站稳脚跟,能够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编制。她重新拿起笔,平板电脑里传来老师讲解行测的声音。台灯的光晕下,她在草稿纸上飞速记录着要点,心中好像有一盏灯指引着她向前。

窗外,夜色渐浓,远处的高楼霓虹次第熄灭,唯有她窗前的灯光固执地亮着,在沉沉夜幕中划出一道温暖的光痕。人生的路途遥远,她没有一个自己的家,但是她相信 35岁以前一定能考上支援边疆的编制,一定能在山高路远的地方有一个新的家。

这个信念支撑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深夜,当指针悄然滑过凌晨一点,她才合上书本,拖着疲惫却坚定的步伐走向卫生间。洗漱完躺回单人床,薄薄的床单盖住肚脐眼,她的思绪还萦绕在刚学的做题技巧上。

困意如潮水般袭来,她渐渐陷入甜黑的梦乡。而此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新消息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可沉睡的她并不知道,这则消息将为她原本就不平静的生活,掀起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