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一块厚重的黑布，裹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缓缓沉进青瓦那细密的缝隙里。
莫若晴往药罐里添的枸杞，正“咕噜咕噜”地浮起几个气泡，那气泡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晶莹的色泽。
药香带着微微的苦涩，混着灶火温暖的气息，如轻柔的纱幔般在小院里悠悠洇开。
然而，这温馨的气息却掩不住石桌上那张皱巴巴的纸页——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记着“周平、张越、李司仓“，字迹深的地方几乎戳破纸背，仿佛每一笔都蕴含着深深的恨意。
凑近些，还能听到炭笔划过纸面时那细微的沙沙声。
扶苏倚着门框，发间那缕太守府的桂花香已淡了许多，却还带着丝丝的冷意，许是在穿堂风里站久了。
那穿堂风轻轻拂过，带着丝丝凉意，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撩动着他的衣角。
他望着莫若晴搅动药勺的手，那手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
突然，他开口道：“赵德被陈大人下了大牢。“
药勺“当啷”一声清脆地磕在罐沿，仿佛是一声警报，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莫若晴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惊色，那惊色如流星般转瞬即逝：“这么快？“
“陈大人今早拿了赵德私吞赈灾粮的账册。“扶苏缓缓走过来，指腹轻轻压过“李司仓“三个字，炭灰簌簌地落在石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是命运的低语。“可赵高的人不会就此罢休。
赵德的暗卫今日在太守府外晃了三圈，你说的对。“
莫若晴把药罐往灶边推了推，火星子“噼啪”迸出一粒，带着炽热的温度，落在她脚边，那一瞬间，能感受到微微的热浪。
她蹲下身去捡，药囊里的瓷瓶互相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某种不安。
她轻声说道：“赵德不过是条狗。
咬人的是牵绳的。“她直起腰时，袖中滑出个小布包，抖开是半块发黑的蜜枣，蜜枣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今早我去西市买药材，卖蜜枣的老丈说，上月有辆盖着锦缎的马车进了赵府——车辙印子深，压坏了半条青石板，那石板断裂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扶苏的指节在石桌上轻轻叩了叩，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想起白日里在太守府，那个掉眼泪的老臣攥着他的衣袖说“始皇帝东巡时......“，喉间突然发紧，一种莫名的沉重感涌上心头。
他抓起那半块蜜枣，蜜渍已经发硬，却还留着点甜，那甜味在舌尖散开，带着一丝苦涩。“所以我们要的不是打狗，是抽绳。“
莫若晴从药囊里摸出醒神丹，红色药丸在她掌心滚了滚，那红色鲜艳夺目，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明日你去太守府送药，陈大人的茶盏得换。
赵德的人若在茶里下迷药，这丹丸含半粒就能醒。“她的指尖擦过扶苏手背，那里还留着白日里记炭字的痕迹，那痕迹粗糙而又真实。“你总说自己是药商之子，可药商之子哪会记得每个官员的生辰喜好？“
扶苏突然笑了，那笑声清脆而又响亮，笑得石桌上的纸页都颤了颤。“那便让他们继续当我是痴儿。“他从怀里摸出青铜虎符，月光如银纱般漏过葡萄架，在虎符上割出一道明亮的银边，那银边闪耀着神秘的光芒。“陈大人说，蒙恬旧部的人在北市茶棚等我。“
莫若晴的瞳孔缩了缩，那瞬间的紧张清晰可见。
她见过这虎符——当年她阿爹作为楚地医正，曾给蒙恬治过箭伤，虎符上那道缺口，正是蒙将军落马时磕的。
她伸手去碰，指尖触到冰凉的青铜，那凉意顺着指尖传遍全身，却又像触到了某种滚烫的东西，那是一种责任与使命的热度。“北市茶棚鱼龙混杂......西市的暗巷像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巨兽之口，那里鱼龙混杂，各个角落都可能潜藏着危险。“
“所以我要借送药的由头。“扶苏把虎符收进贴身的布囊，系绳时故意打了个死结，那死结仿佛是他坚定决心的象征。“陈大人的旧疾总在阴雨天犯，我送的药里加了防风草——他若想再得这药，就得容我在太守府多走两步。“
更鼓敲过二更时，更鼓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是时间的脚步。
莫若晴翻出赵德大牢里搜来的文书。
纸页发黄，边角卷着，有几处被虫蛀了小孔，那小孔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坐在灯前，指甲盖抵着纸背慢慢翻，烛火在她眼尾投下晃动的影，那影子随着烛火的摇曳而舞动。“这封......“她突然顿住，指尖停在一页密信上，“是赵府账房的笔迹。“
扶苏凑过去。
信上写着“八月十五，蜀锦二十车，交于西市贾九“，末尾压着个朱砂印，模糊的“赵“字像团血，那血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喉结动了动，把信折成小方块，塞进袖中，那动作干脆而又果断。“贾九是西市最大的布商，前年给始皇帝进锦缎，被挑出三十匹疵布。“
“所以贾九恨赵高。“莫若晴替他补完后半句，“他需要个由头翻身。“
烛芯“噗“地爆了个花，那火花在黑暗中绽放，仿佛是命运的火花。
扶苏望着跳跃的火光，想起白日里太守府前跪着的老妇，怀里抱着饿死的孙儿，哭着喊“青天大老爷“。
他知道此行危险重重，那隐藏在暗处的暗卫可能随时扑出来，像择人而噬的野兽，但一想到那些被压迫的百姓，他的心就像被火点燃，这种信念支撑着他哪怕明知是陷阱也要去闯一闯。
他摸了摸袖中那方信笺，触感薄得像层纸，却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明日我去西市会贾九。“
“不行。“莫若晴突然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掐出印子，她想起前些日子在西市听到的一个传闻，有个神秘人在那里失踪了，而这个神秘人似乎也与赵高的势力有所关联。“赵德的暗卫还在找你，贾九的茶馆里指不定埋了多少眼线。“
扶苏反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背上有采药时划的细痕，摸起来像砂纸，却暖得烫人。“若我不去，那些被徭役压垮的百姓，被苛税逼死的老弱，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放轻了语气，拇指摩挲她手背上的疤痕，“你总说我像块冰，可冰化了，才能解渴啊。“
莫若晴望着他眼底的光，突然笑了。
她从药囊里摸出个小玉瓶，拔开塞子倒出粒黑色药丸，那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药香。“这是避毒丹，含在舌下。
贾九若敬茶，你就说'茶太苦，得配块蜜枣'。“她把药瓶塞进他掌心，“若半个时辰没出来，我就带着火折子烧了茶馆——你知道我制的药，烟一冒，能让整条街的狗都翻肚皮。“
窗外传来打更人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吆喝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扶苏把药瓶贴身收了，又摸出那方折好的信笺，在月光下照了照。
信上的字迹透出来，像道藏在纸里的暗河，那暗河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他望着莫若晴，她的发梢沾着烛火的暖，眼尾却还凝着未褪的霜：“等这件事了了，我带你去上林苑看桃花。“
莫若晴没接话。
她转身去收石桌上的药罐，青瓷罐底压着片枯叶，叶脉里还凝着夜露，那夜露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她把枯叶夹进那本旧医书，突然说：“西市的桃花开得早。“
更深露重。
扶苏躺着翻来覆去，听着莫若晴在隔壁屋翻药柜的动静，那动静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摸出袖中那方信笺，折痕被体温焐得软了，却依然挺括。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在信笺上涂了层银，把“赵“字的朱砂印照得更红了，像滴要渗出来的血。
次日清晨的第一缕光爬上窗纸时，那光线柔和而又温暖。
扶苏已经站在院门口。
他袖中揣着那方信笺，怀里的避毒丹硌着心口，那硌痛的感觉仿佛在提醒着他即将面临的危险。
莫若晴递来个布包，里面是两个烤得金黄的炊饼，还带着灶火的暖，那温暖透过布包传递到他的手上。“路上吃。“
扶苏接过布包，转身要走，又回头。
莫若晴站在晨光里，发间插着朵他昨日采的野菊，笑得像春日里化冻的溪，那笑容温暖而又明媚。“早去早回。“
他应了声，抬脚跨出院门。
青石板路上还凝着夜露，沾湿了鞋尖，那凉意从鞋尖蔓延开来。
远处西市的方向传来喧闹，卖早点的梆子“咚“地响了一声，惊起几只麻雀，那麻雀扑腾着翅膀的声音清脆悦耳。
扶苏摸了摸袖中那方信笺，信上的字迹隔着布料，轻轻蹭着他的掌心——像某种无声的暗号，正随着晨雾，漫进咸阳城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