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雾锁归途

南山一棵树观景台的铁索在晨雾中锈蚀成血管,蜿蜒交错的金属纹路里凝结着经年累月的水汽。林溯把掌心贴在冰凉的栏杆上,指腹沿着斑驳的锈迹游走,仿佛在触摸这座城市的脉搏。远处的江面被浓雾笼罩,只能隐约听见轮渡低沉的汽笛声,却看不见任何船只的踪影。

他蹲下身,仔细数着望远镜投币口的划痕。第28道凹槽里嵌着半枚游戏币,硬币边缘模糊的XP字样被磨得发亮,像极了夏珀常年盘弄的发绳结。林溯掏出背包里的熊猫挂件,绒毛间还粘着红糖锅盔的糖渣,此刻在氤氲水汽中膨成琥珀色的茧,封存着某个潮湿的夜晚。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自动播放的《卡农》在晨雾中响起。熟悉的旋律在第七拍处突然断裂,这是夏珀设置的特别铃声。林溯迅速接通电话,听筒里瞬间炸开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男人暴怒的咒骂:“身份证藏袜子里?翅膀硬了!”夹杂着浓重方言的呵斥声中,林溯听见夏珀压抑的啜泣,随后是电话被挂断的忙音。

观景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林溯的呼吸在雾中凝成白汽。他握紧手机,指节泛白。远处的雾霭中,轮渡的汽笛再次响起,这次听起来格外孤寂,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呼唤。

长江索道的轿厢在江面上空摇摇欲坠,缆绳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林溯蜷缩在角落座位,膝盖抵着前座背后的广告页。泛黄的纸张上印着“嘉陵江大桥焕新开通”的宣传语,日期栏被红笔重重圈出“2025.5.4”——正是今天。

对向轿厢掠过时,林溯的目光突然被玻璃窗映出的身影吸引。戴着渔夫帽的女孩站在窗边,正在把抗抑郁药瓶抛向江面。透明的药瓶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药片如雪花般散落,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夏珀!”林溯猛地站起身,却撞翻了旁边的保温杯。滚烫的茶水泼在广告页上,将那个红圈晕染成模糊的血色。就在这时,缆绳突然卡顿,轿厢在江心剧烈晃动后静止下来。应急广播响起:“受大雾影响,索道暂时停运...”

林溯扑到窗边,用力拍打玻璃。对岸的女孩也转过身来,隔着百米距离,他看见她的唇形在念着什么。那熟悉的动作,让他想起四年前的夜晚,在操场的路灯下,夏珀也是这样默念着抛物线公式,把奶茶吸管咬成锯齿状。

雾越来越浓,轿厢里的光线渐渐昏暗。林溯望着江面,药瓶坠落的地方早已恢复平静,只剩下细密的涟漪在浓雾中扩散,最终消失不见。

磁器口码头的石阶爬满新生青苔,每一级台阶都记录着岁月的痕迹。林溯低头看着地面,寻找着夏珀昨夜留下的高跟鞋印。鞋跟在地砖缝卡出的月牙形凹痕还在,只是被晨露浸润后显得有些模糊。

茶馆老板正在擦拭蒙灰的拍立得,见林溯进来,便搭话道:“上个月有个女娃儿,天天来拍江水。”他从相纸盒最底层抽出一张照片,画面过度曝光,黑裙子的轮廓融在暮色里,手腕处的疤痕竟神奇地拼成134的摩斯密码。

林溯接过照片,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斑驳的影像。暴雨突然倾盆而下,他躲进轮渡售票亭。窗台摆着株枯死的栀子,干枯的根须缠着褪色的许愿带:【LS&XP要活到跨世纪】。落款日期是2021年6月7日,那天他们本该在这里拍下首张合照,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错过。

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林溯望着雨中的江面,仿佛看见四年前的那个傍晚,夏珀撑着伞,站在同样的位置,对着江水发呆。而现在,她又在哪里?

轨道交通2号线穿楼而过的瞬间,玻璃幕墙被阳光照亮,炸开无数个耀眼的太阳。林溯在强光中眯起眼,对面车厢有个女孩正在车窗呵气写字。水雾凝结的“末日快乐”四个字还没看清,就随着温差迅速消逝,像那年她在宿舍镜面留下的口红印,转瞬即逝。

他举起手机录像,镜头却自动对焦到车窗夹层的寻人启事。夏珀父亲悬赏二十万征集线索,照片是她初三时的证件照,青涩的脸庞上带着倔强的神情。林溯盯着照片,仿佛能看见这些年她眼中逐渐黯淡的光芒。

列车报站声惊醒了恍惚的他。起身时背包带勾住安全锤,刺耳的警报声中,林溯看见玻璃倒影里的自己正被切割成134块棱镜,每片都映着不同时空的夏珀:有在琴房偷偷看书的她,有在操场递奶茶的她,还有在火场中决绝的她...

鹅岭二厂的涂鸦墙正在褪色,斑驳的色彩在风雨侵蚀下失去了往日的鲜艳。林溯用打火机烘烤墙角的荧光涂鸦,XP∧LS的符号在高温中渗出紫色汁液,仿佛在诉说着某种隐秘的誓言。

“上个月也有个女娃娃在这儿鬼画符。”环卫工突然出现,指着天台方向,“说是要搞什么末日艺术展。”林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生锈的铁梯尽头,防雨布下盖着未完成的装置艺术。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铁梯,掀开防雨布。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停滞:无数用避孕套包装折成的千纸鹤,串成DNA螺旋结构悬在钢架上。最底端的纸鹤翅膀写着:“F=ma,但爱不是力学问题”。字迹被雨水晕染,却依然清晰可辨。

林溯站在装置前,耳边仿佛响起夏珀的声音:“我们的爱情,永远不会有标准答案。”远处传来轻轨驶过的轰隆声,震落了几片锈蚀的铁皮,落在千纸鹤上,像是时光的叹息。

重庆北站的穹顶正在更换钢梁,焊接火花如流星般坠落,照亮了候车大厅的一角。林溯蜷在A12候车椅上,看着火花落在膝头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封面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小洞。

保洁员扫走他脚边的栀子花瓣,扫帚柄上挂着熊猫挂件的残骸:“这种玩偶北站每天扫出十几个。”林溯望着挂件残缺的身体,想起初见时夏珀戴着它的模样,那时的她眼里还有光。

K485次列车开始检票的广播响起,林溯的手机弹出电量警告。在最后1%的电量里,夏珀的微博更新了定位:成都·西南财经大学柳林校区。配图是光华楼玻璃幕墙的倒影,某个模糊人影正在拼贴残缺的荧光棒。

他撕下车票副券,塞进枯栀子花盆。纸屑在穿堂风中旋成微型飓风,带着未说出口的思念飘向远方。轻轨从头顶掠过时,钢架接缝处掉落的螺丝钉,精准击碎花盆底部的手写日期——2021.3.26,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日子。

林溯望着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突然明白,他们的故事就像这座永远在建设中的城市,充满了未完成的方程式。而他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那些缺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