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在窗外呜咽,卷起的雪粉拍打着玻璃,发出簌簌的轻响。一车间里,机器的轰鸣依旧,但弥漫在空气中的气氛,却在修复450万能外圆磨床事件后,悄然发生着一些难以言说的变化,而这些变化的中心,无疑是那个年纪轻轻、如今却已隐隐然成为焦点的学徒工——秦奋。
自从获得那一百元的“特殊贡献奖”并在全厂广播大会上被点名表扬后,秦奋感觉自己就像是动物园里突然学会了直立行走的猴子,走到哪里都有一堆目光或明或暗地跟随着。
走在车间通道上,迎面碰上的工友,大多会主动笑着点点头,嘴里说着“小秦,行啊”、“秦工,厉害”之类的话。有些年纪稍长的师傅,甚至会停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几句“好好干,有前途”。就连之前对他爱搭不理的一些二车间、三车间的工人,在食堂打饭或者澡堂洗澡时遇到,也会多看他两眼,偶尔还会跟身边的人低声议论几句。
这种感觉,很新奇,也带着一丝微妙的不自在。秦奋毕竟心理年龄是个成年人,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追捧”背后,有多少是真诚的赞赏,又有多少是源于那一百块奖金带来的冲击,以及修复进口设备所展现出的“技术价值”。
当然,有赞扬,自然也少不了别的声音。
一些同样是学徒工或者入厂不久的年轻人,看他的眼神就复杂了许多。羡慕是肯定的,但其中也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嫉妒,甚至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疏远。以前还能凑在一起打打闹闹、抱怨伙食或者偷偷聊点“内部消息”的几个同龄人,现在见到他,话明显少了,笑容也有些僵硬。
“哼,不就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弄好了个洋玩意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是,听说那零件还是他自己找的路子买回来的,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猫腻?”
“一百块啊!咱们累死累活干一年都攒不下这么多!”
这些酸溜溜的议论,虽然没人敢当着秦奋的面说,但总能通过各种渠道,零星地传进他的耳朵里。秦奋对此只是置之一笑。他很清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在这个平均主义思想还根深蒂固的年代,突然冒尖,必然会引来非议。
他更在意的是,如何将这种“名气”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进步动力和资源。
他发现,去技术科资料室借阅资料变得更加容易了。以前需要师傅刘国栋或者车间主任于德水打招呼,现在他自己过去,管理员大姐看到他,往往会主动笑着问:“小秦来了?想查点什么资料?上次张工还夸你呢!”甚至会主动推荐一些新到的期刊或者手册给他。
在车间里领用工具和材料,也顺畅了不少。以前一些精度要求高、比较紧俏的量具,或者需要特殊申请的进口刀片、砂轮,往往要磨破嘴皮子,看库管员的脸色。现在他去领,库管员的态度明显热情了许多,只要理由正当,手续齐全,基本上都能优先满足。
这,就是“技术骨干”的隐形福利,也是人情世故最现实的体现。
然而,秦奋并没有沉浸在这种“特殊待遇”中。他很清醒,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展现出的“价值”之上的。一旦他停滞不前,或者犯了什么错误,这些“优待”随时可能烟消云散。
他依旧保持着低调和勤奋。每天还是第一个到车间,最后一个离开。别人休息聊天的时候,他要么在研究图纸,要么在琢磨改进某个工序。那一百块奖金,他除了给家里又寄了二十块钱,买了些更专业的书籍和工具外,剩下的都存了起来,生活上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他的这种表现,自然也被师傅刘国栋看在眼里。
这天下午,临近下班,刘国栋把秦奋叫到了他那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小“工作室”。这里说是工作室,其实也就是放了一张旧桌子、一个工具柜,墙上挂着几张工艺图表,角落里还堆着些徒弟们练手用的废旧零件。
刘国栋递给秦奋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秦奋啊,”刘国栋开口了,声音比平时在车间里指导时要低沉一些,“最近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师傅。”秦奋规规矩矩地回答,虽然他自己不怎么抽烟,但还是接了过来,夹在手指间。
“好?”刘国栋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是觉得大家都捧着你,走路都带风了,感觉挺好?”
秦奋心里一凛,知道师傅这是要“敲打”他了。他连忙道:“没有,师傅。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这点成绩算不了什么。”
“你能这么想,就还不算糊涂。”刘国栋点了点头,弹了弹烟灰,“你小子,有脑子,肯钻研,这是好事。上次那滤芯的事,办得漂亮,给咱们一车间,给厂里都争了光。厂里奖励你,那是你应得的。”
他话锋一转:“但是,秦奋,你要记住,咱们这工厂,不光是跟机器打交道的地方,更是跟人打交道的地方。”
秦奋立刻坐直了身体,认真地听着。他知道,师傅接下来要说的,恐怕是比技术本身更复杂、也更重要的东西——人情世故。
“你现在是厂里的‘红人’,大家都高看你一眼。技术科的张工看重你,于主任也把你当宝贝。这是好事,说明你的本事得到了认可。”刘国栋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捧得越高,摔下来可能就越重。”
“你看车间里,那些老师傅,哪个不是干了二三十年?技术比你差吗?不见得。经验比你少吗?更不可能。为什么他们没有像你这样,一下子冒出来?”
秦奋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因为他们懂得‘藏’。”刘国栋一字一句地说道,“技术这东西,是你的立身之本,要不断地学,不断地精进。但怎么用这个技术,什么时候露,露多少,这里面就有学问了。”
“你这次修复外圆磨床,解决了大难题,这是对厂里有大利的事,你站出来,应该!而且你也确实有这个能力。但以后呢?如果遇到一些小问题,一些别人也能解决、只是需要多花点时间和功夫的问题,你是不是还要抢着上?”
“枪打出头鸟啊,小子!”刘国栋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把风头都占了,让别人怎么办?让那些老师傅怎么想?让你的那些师兄弟怎么想?一次两次可以,次数多了,人家嘴上不说,心里能没想法吗?觉得你爱出风头,觉得你把他们的路都堵了。到时候,给你使绊子,穿小鞋,有你受的!”
秦奋听得心里直冒冷汗。这些道理,他并非完全不懂,只是之前更多地沉浸在技术突破和获得认可的喜悦中,没有深入去思考这些潜在的风险。刘国栋的话,如同当头棒喝,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那,师傅,我该怎么办?”秦奋虚心请教。
“怎么办?”刘国栋笑了笑,“凉拌!开玩笑的。”他掐灭了烟头,“记住几点:”
“第一,尊重老同志。车间里那些老师傅,技术不一定有你新潮,但经验丰富,人头熟。平时多请教,多递根烟,嘴巴甜一点,没坏处。你尊重他们,他们自然也不会故意为难你。”
“第二,团结大多数。别光盯着技术科那几个工程师,车间里的钳工、铆工、电工,甚至管仓库的、管后勤的,都有用得着的时候。平时见面打个招呼,能帮的顺手帮一把。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敌人少堵墙。”
“第三,关键时刻要上,平时适当藏拙。厂里真正遇到技术难题,需要你力挽狂澜的时候,你必须顶上去,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立功的机会。但平时一些常规的工作,别太冒尖,跟大家保持步调一致,甚至可以主动把一些表现的机会让给别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第四,跟领导处好关系,但别走得太近。于主任、厂长看重你,这是好事。你要积极完成他们交代的任务,让他们觉得你可靠、能干。但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别让人觉得你是领导的‘心腹’‘走狗’,那样更容易招人嫉恨。不卑不亢,把握好分寸。”
刘国栋语重心长地说着,这些话,都是他在国营工厂这个环境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总结出来的生存智慧。这些东西,书本上学不到,系统也不会教。
“师傅,我记住了。”秦奋郑重地点头,将刘国栋的话一一记在心里。他知道,师傅这是真心为他好,是在传授他安身立命的“真经”。
“记住就好。”刘国栋欣慰地笑了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透。路还长着呢,慢慢学吧。”
他站起身,拍了拍秦奋的肩膀:“行了,快下班了,收拾东西回家吧。对了,明天有批新零件的图纸要下来,据说是给省里一个重点项目配套的,精度要求很高,你明天也跟着看看,正好练练手。”
“好的,师傅!”秦奋应道。
走出刘国栋的小工作室,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寒风吹在脸上,秦奋却觉得心里一片火热。师傅的这番话,为他拨开了眼前的迷雾,让他对未来在工厂里的发展路径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技术是硬实力,是基础,但人情世故,是软环境,是润滑剂。两者结合,才能走得更稳、更远。
他回想起自己之前的一些行为,确实有些地方考虑不周。比如,过于专注于技术本身,而忽略了与周围同事的日常交流。比如,在解决了一些小问题后,没有主动分享经验或者归功于集体。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节,在日积月累中,可能就会埋下隐患。
“看来,以后不仅要钻研技术,这‘做人’的学问,也得好好补补课啊。”秦奋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开始收拾工具。旁边一个钳工师傅老李,正在费力地拧一个生锈的螺丝。秦奋走过去,很自然地递上一把合适的扳手,笑着说:“李师傅,用这个试试?我这把力臂长,省点劲。”
老李愣了一下,随即接过扳手,笑着道:“哎,谢谢啊,小秦!还是你这工具好使!”
秦奋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但老李看他的眼神,似乎比之前又多了几分亲近。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就在这些细微之处,悄然改变。
秦奋背上挎包,走出了车间。夜幕已经降临,厂区里的路灯亮了起来,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头脑格外清醒。前方,不仅有技术的挑战,还有人际的修行。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但也因此,更加充满了挑战和机遇。
明天,那批高精度的零件图纸,会是什么样呢?他又将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秦奋的脚步轻快了几分,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他知道,只要方向明确,方法得当,每一步,都将是通往未来的坚实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