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红星机械厂巨大的汽笛声准时划破了黎明的宁静,宣告着新一周工作的开始。工人们如同潮水般从家属区涌向各个车间,自行车铃铛声、脚步声、交谈声汇成一片,为这座沉睡了一夜的钢铁巨兽注入了活力。
秦奋混在人群中,心事重重。他的挎包里,除了装着惯常携带的笔记本和几件简单的工具外,似乎还装着一个沉甸甸的、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台静卧在废品堆里的瑞士斯图特(STUDER)磨床。
昨天一整天,他的心思几乎都扑在了那台机器上。回到宿舍后,他摊开笔记本,凭借着记忆和系统提供的初步分析,开始尝试勾勒修复方案的草图,罗列可能遇到的技术难点和所需的资源。电气控制系统改造、液压系统重建、主轴单元修复……每一个环节都像是一座需要翻越的大山。尤其是那个核心的P4级精密轴承,更是让他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
他清楚地知道,修复这台机器的难度极大,近乎痴人说梦。别说他一个刚进厂没多久的学徒工,就是厂里的老师傅、技术科的工程师,当年面对这台“洋疙瘩”的故障都束手无策,最终只能无奈放弃。现在他跳出来说要修复,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冒险、甚至可能引来嘲笑和质疑的事情。
但风险背后,是巨大的机遇。一旦成功,不仅仅是为工厂解决了一个高精度加工的难题,更重要的是,这将是他证明自身价值、获得认可、争取更多资源的绝佳机会。这是他摆脱学徒身份、真正施展抱负的第一块敲门砖。
“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无论在哪个时代都适用。
打定主意,秦奋决定不再犹豫。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提出这个看似疯狂的想法。
找谁?
直接找厂领导?不现实。他一个学徒工,人微言轻,连见厂长一面的机会都渺茫,更别说提这种“异想天开”的建议了。
找技术科?技术科是专业部门,按理说最合适。但秦奋对技术科的人不熟,而且根据老孙头的说法,技术科当年就参与过这台磨床的评估和拆解,最终结论是无法修复。现在他一个外行去挑战专业部门的定论,无异于自讨没趣,甚至可能被扣上“不懂装懂”、“哗众取宠”的帽子。
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似乎还是他所在车间的于德水,于主任。
于主任虽然只是车间一级的中层干部,但手里掌握着一定的资源调配权。更重要的是,秦奋之前修复砂轮机震动问题,给于主任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算是建立了一点“技术信誉”。而且于主任为人相对务实,看重实际效果,或许能听得进他的想法。
当然,说服于主任也绝非易事。秦奋必须准备好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既要展现修复的可能性和价值,又要打消对方的顾虑。
整个上午,秦奋在车间里干活时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一边完成着师傅交代的打磨、去毛刺等简单任务,一边在脑海里反复推演着该如何向于主任开口,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质疑。
午休时间,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向食堂。秦奋快速扒拉了几口饭,便揣着一颗忐忑的心,走向了车间办公室。
车间办公室不大,几张老旧的办公桌拼凑在一起,墙上贴着生产计划表和各种安全标语。于主任正埋头在一堆图纸和报表中,眉头紧锁,似乎在为什么事情烦恼。
“报告!”秦奋在门口站定,声音洪亮,带着一丝紧张。
于德水抬起头,看到是秦奋,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但也带着一丝疑惑:“哦,是小秦啊。有什么事吗?你师傅安排的活干完了?”
“报告于主任,活干完了。”秦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两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诚恳,“我……我想向您汇报一个想法,是关于厂里那台……废弃的瑞士磨床的。”
“瑞士磨床?”于德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讶异和不解,“你说的是废品堆里那台斯图特?你怎么想起那个了?那玩意儿都扔那儿快十年了,一堆废铁疙瘩,有什么好想的?”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果然,和预想的一样,第一反应就是否定。
秦奋没有退缩,反而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于德水:“于主任,我知道那台机器坏了很久,厂里也判定报废了。但我昨天……周日休息的时候,去废品堆那边仔细看了一下,我觉得……我觉得它还有修复的价值!”
“修复价值?”于德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很快又收敛了笑容,严肃地看着秦奋,“小秦,你是不是夜校学了点东西,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那台机器当年是什么情况,你了解吗?德国专家来看过,束手无策!咱们厂技术科那帮高材生研究了多久,也没辙!主轴坏了,电控系统一塌糊涂,零件全靠进口,死贵死贵的还没地方买!怎么修?拿什么修?”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冰水般浇下。办公室里其他几个正在整理文件的干事,也忍不住投来了好奇甚至带着点看热闹的目光。
秦奋的脸颊有些发烫,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如果现在就退缩,那一切都完了。
“于主任,您说的这些情况我大概了解一些。”秦奋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知道难度很大,特别是主轴轴承和电气控制。但是,我仔细分析过,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哦?你说说看,怎么个‘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于德水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双手抱在胸前,摆出一副“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说”的架势。他并不真的相信秦奋能有什么办法,但出于对这个年轻人之前表现的一点好奇,他还是决定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秦奋定了定神,开始组织语言:“首先是电气控制系统。虽然原装的被拆得差不多了,但那套系统本身也相对老旧,是基于继电器逻辑的。以我们现有的技术,完全可以利用国产的继电器、接触器,甚至……如果能找到的话,用一些更先进的电子元件,重新设计一套控制电路。功能上或许达不到原装那么完美,但满足基本的精密磨削要求,我认为是可以实现的。”
他没有提PLC或者单片机这些过于超前的概念,只是提了用国产元件替代和重新设计,这在于德水能理解的范围之内。
于德水听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电气部分的问题确实相对容易解决一些,只要肯投入人力和成本,重新攒一套控制系统并非天方夜谭,国内很多设备改造也是这么做的。但这并不是关键。
“那主轴呢?那可是瑞士人的看家本事,高精度主轴!轴承坏了,比黄金还难找!国内哪有替代品?”于德水直指核心。
秦奋心中一紧,知道最关键的部分来了。他不能直接说P4级轴承,那会显得过于突兀和专业,不符合他学徒的身份。
“主轴确实是最大的难题。”秦奋坦诚道,“原装轴承肯定是找不到了。但是,我查了一些资料,也请教过老师傅……”他巧妙地模糊了信息的来源,“国内像洛轴、哈轴这些大厂,也在生产高精度轴承,虽然可能达不到瑞士原装的水平,但已经是国内最好的了。我们可以尝试联系他们,看能不能找到尺寸相近,或者……定制符合我们要求的最高精度等级的轴承。”
“定制?最高精度等级?”于德水皱起了眉头,“小秦,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成本!时间!而且,就算搞到了轴承,装配精度要求极高,谁来保证?还有主轴本身的磨损、轴承座的变形,这些怎么解决?”
“主轴锥孔的轻微划伤,可以通过精密研磨修复。轴承座的变形,可以尝试用厂里的精密镗床进行修复。至于装配,我们可以制定严格的工艺流程,小心操作……”秦奋语速加快,将系统分析中提到的修复方案,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技术术语表达出来,“于主任,我知道这很难,成功率也许不高。但是,我们厂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就是高精度加工能力!很多新产品的研发,很多关键零部件的加工,都卡在精度上。如果能把这台磨床修复,哪怕精度比原装稍差一点,也比我们现在最好的磨床强得多!这对我们提升产品质量,甚至承接一些高附加值的外部加工任务,都有巨大的意义!”
秦奋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染力,眼神中充满了对技术的执着和对未来的憧憬。他描绘的不仅仅是修复一台旧机器,更是一个提升工厂技术水平、创造更大价值的前景。
于德水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秦奋说的有道理。红星厂确实在高精度加工方面存在短板,这已经成为制约工厂发展的一个瓶颈。他也知道那台斯图特磨床如果能恢复哪怕七八成的功力,对工厂意味着什么。
但是,风险太大了。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可能都是个无底洞,最后很可能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让一个学徒工来主导这么一个高难度的项目,这本身就显得有些儿戏。万一失败了,他这个车间主任也要承担责任。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其他几个干事也停止了手上的工作,看着于主任,等待他的决定。
秦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成败就在于主任的一念之间。
过了好一会儿,于德水才缓缓开口,语气依然带着犹豫和审慎:“小秦,你的想法很大胆,也……有那么一点道理。但是,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涉及到废弃资产的重新利用,还可能需要投入不少资源,必须经过厂里的批准。”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权衡利弊。
“这样吧,”于德水最终说道,“你小子既然这么有想法,光凭嘴说不行。你回去,给我写一份详细的报告。把你刚才说的那些,修复方案、技术难点、预计需要的资源、可能存在的风险、以及修复后的预期效益,都给我写清楚。要拿出具体的分析和数据,不要空话套话。”
他看着秦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先把话说明白,写报告不代表我就同意了,更不代表厂里会批准。我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把你的想法整理出来。能不能成,还要看你报告写得怎么样,也要看上面领导的意思。明白吗?”
秦奋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虽然只是拿到一个写报告的机会,但这已经是巨大的进展!
“明白!谢谢于主任!我一定尽快把报告写好!”秦奋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立正敬礼,声音响亮地回答。
“行了,去吧。别耽误下午干活。”于德水挥了挥手,重新低下头去看他的报表,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思索。
秦奋转身走出办公室,脚步轻快了许多。虽然前路依旧充满荆棘,但他已经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将那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摆上了台面。接下来,他需要用一份无可辩驳的、详尽的、充满技术含量和前瞻性的报告,去敲开通往成功的那扇厚重的大门。
挑战,才刚刚开始。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照在秦奋年轻而坚定的背影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指向那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