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依旧是主旋调。
但不再是先前那种纯粹的、因神魂枯竭而陷入的死寂。此刻的黑暗，粘稠、沉重，仿佛浸满了无声的叹息与未干的泪痕。
张志玄的意识，像是一叶在惊涛骇浪后漂浮于幽暗海面的孤舟，缓缓地、挣扎着上浮。并非清醒，更像是一种介于沉睡与苏醒之间的混沌状态。
身体依旧沉重如铅，四肢百骸仿佛被灌注了水银，动弹不得。神魂深处传来的，不再是先前那种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深入骨髓的空虚与酸楚，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剥离，留下了一个汩汩流淌着失落的伤口。
“妈……”一个模糊的音节，无声地在他的心底滚动，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那煎蛋的香气，油条的酥脆，母亲嗔怪又温柔的嗓音，父亲别扭却温和的关怀……它们如同最逼真的烙印，依旧清晰地灼烧着他的感知。
“浩子……李哲……”他又“看到”了KTV里闪烁的灯光，听到了震耳的音乐和兄弟们肆无忌惮的笑闹声。冰镇啤酒的微苦与畅快，仿佛还残留在舌根。
“薇薇……”图书馆午后的阳光，女孩低头讲解时认真的侧脸，发梢传来的淡淡清香……那份青涩的悸动，依旧让他的心尖微微发颤。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触感与味道，它们不再仅仅是记忆，它们带着温度，带着情感，带着一种名为“幸福”的剧毒，反复冲刷着他脆弱不堪的心防。
“假的……都是假的……”一个微弱的、理智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如同风中残烛，试图驱散这浓郁的幻觉。
“可那感觉……那么真实……”另一个声音，充满了诱惑与不舍，立刻反驳道，“那样的生活，难道不比现在好吗？一万倍！”
“好？好在哪里？”理智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你在那里，已经死了！一场车祸，一切归零！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可……可至少我活过！我爱过！我笑过！我哭过！我是个活生生的人！”眷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质问，“在这里呢？我算什么？一个挣扎求存的蝼蚁？一个随时可能被更强者碾碎的尘埃？一个连自己是谁都快要模糊不清的……怪物？”
他“看”到自己引气入体时，经脉被驳杂灵气撕扯的剧痛；他“感受”到运转《青元诀》时，那如同刮骨疗毒般的迟滞与损耗；他“想起”三爷爷那双充满忧虑又饱含期盼的眼睛，想起家族会议上那些或明或暗的审视与算计，想起赵家那如同悬顶之剑般的威胁……
痛苦，是这个世界的主旋调。
挣扎，是活下去的唯一姿态。
冰冷，是人与人之间最常见的底色。
“为了什么？”眷恋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嘲讽，“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为了几百年、几千年后，依旧要在这冷酷的世界里，像个孤魂野鬼一样继续挣扎？”
“值得吗？”
这个问题，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了他那本就布满裂痕的道心上。
是啊，值得吗？
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忍受这非人的痛苦，行走在这步步荆棘、危机四伏的修仙路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可如果活着，就是意味着要斩断过往的一切温情，意味着要变得冷酷、自私、甚至不择手段，意味着要永远在提防与算计中度日……那样的“活着”，与行尸走肉何异？
前世，他虽然平凡，虽然也有诸多烦恼，但他有家，有爱，有朋友，有稳定的社会秩序，有法律的保护，有触手可及的现代文明带来的便捷与舒适。他可以自由地表达喜怒哀乐，可以追求自己的兴趣爱好，可以规划一个虽然普通却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未来。
那种脚踏实地的安稳感，那种人与人之间基于情感而非利益的连接，那种被社会规则所守护的安全感……在这个世界，简直是奢侈到无法想象的梦呓！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他咀嚼着这个世界的铁律，只觉得满嘴苦涩。
他见过坊市里，那些修为低微的散修为了几块下品灵石而卑躬屈膝，甚至大打出手。
他听过家族长辈们在讨论资源分配时，那些冰冷的权衡与取舍，资质、潜力、价值，被赤裸裸地摆在天平上称量。
他知道，如果不是三爷爷的庇护，像他这样的“废材”，在家族中可能连基本的生存资源都难以保障，更遑论什么亲情关怀。
他还知道，一旦家族失势，或者他失去了利用价值，等待他的，绝不会是什么温情脉脉的结局。
这种残酷的现实，与他来自现代社会、深受平等、人权、法治观念熏陶的灵魂，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我……能适应吗？”他问自己，声音里充满了迷茫，“或者说，我……愿意变成那样的人吗？”
为了活下去，就要变得冷血无情？
为了变强，就要将他人视为垫脚石？
为了家族，就要牺牲掉那些他曾经珍视的道德底线？
他仿佛看到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在眼前延伸。
一条，通往过去，充满了温暖的、诱人的光晕，但那是一条死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另一条，通往未来，崎岖、幽暗、布满荆棘，隐约可见力量的光芒，但道路两旁，却可能堆满了被他抛弃的良知与情感的骸骨。
他站在岔路口，进退维谷，心乱如麻。
那本神秘的道书，曾经是他绝望中唯一的曙光，是他逆天改命的希望。可现在，这希望似乎也染上了一层阴影。
道书能优化功法，能提升效率，甚至可能改变资质……但它能改变这个世界的法则吗？它能让他不必为了生存而变得面目全非吗？它能抚平他此刻内心深处，那份对旧世温情的强烈渴求吗？
不能。
它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强大的、神秘的工具。如何使用它，走什么样的路，最终还是要由他自己来决定。
可是……他现在连自己想要什么，都开始模糊了。
是追求那缥缈的大道长生，忍受无尽的孤独与冰冷？
还是……宁愿拥抱那短暂却温暖的凡人幸福，哪怕那幸福早已随着肉身的死亡而烟消云散，只留下这令人心碎的幻影？
“我……是谁？”
这个问题，第一次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是那个在地球上生活了二十多年，有着完整记忆和情感的现代青年？
还是这个占据了少年张志玄身体，身负血脉与因果，挣扎在修仙世界边缘的异界来客？
两世的记忆，如同两条汹涌的河流，在他的识海中冲撞、撕扯，掀起滔天巨浪。
他感到头痛欲裂，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是灵魂层面的撕裂感。那道由旧世幻景劈开的裂痕，此刻仿佛在不断扩大，从中渗出的是无尽的迷茫、困惑、还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逃离这个冰冷的世界。
逃离这份沉重的责任。
逃离这注定充满苦难的未来。
哪怕只是……回到那个虚假的梦里，再多待一秒钟也好。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他的心神。
他放弃了抵抗，任由自己向那片诱人的黑暗沉沦下去。意识再次变得模糊，那些温暖的画面又开始在眼前若隐若现……
父母的笑容，朋友的呼唤，恋人的低语……
“就这样吧……”他疲惫地想，“就这样……睡过去……或许……就回去了……”
道心，在这一刻，不仅仅是动摇，它如同被蛀空的堤坝，在名为“眷恋”的洪流冲击下，已然濒临崩溃的边缘。
前路漫漫，仙途崎岖。
而此刻的张志玄，却已在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岔路口，彻底迷失了方向，甚至……生出了回头的妄念。
他的修仙之路，尚未真正开始，便已笼罩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那识海深处，本应照亮前路的道书，此刻亦被这心头的迷雾所遮蔽，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