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犹如火宅(一)

  • 邮路1933
  • 衣山尽
  • 4161字
  • 2025-06-14 22:03:34

周大少倒没多想,他一把圈住泽仁的脖子,咧嘴哈哈笑:“对嘛,对嘛,我这次去川北,形单影只,正缺人手。你在邮局也干了好几个月,熟悉业务,更难得的是识字,跟着我,干上一两年,搞个局长当当,咱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扎西泽仁他箍得浑身不自在,他显然是在气头上,拨开周大少的手,冷冷道:”谁要做局长。不稀奇。”

周大少不以为意:“家父以前抽鸦片烟抽得少的时候还是个正常人,他喜欢养小动物。别人都是养八哥画眉,他却喜欢撵山狗,就是猎犬。每条猎犬都是自己的秉性。有的猎犬性格好,到家后很快就安定下来。有的却敏感多疑,你碰一下,就又跳又叫,这叫应激反应。”说着话,他耸了耸肩膀,坐回座位上去。

扎西眉毛一扬,正要发作,林宛如在旁边掩嘴笑。周东亮这话倒也贴切,李浩自尊敏感,而周东亮则是个颤翎子,二人性格迥异,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为朋友了:“李浩,别跟交际花说话,你说不过他的,来坐我后面。”

听到交际花这个词,旁边的周东亮得意地吹了吹垂在额前的刘海,把眼镜镜片吹出雾气。

泽仁坐到林宛如身后的座位上,就看到她美好细长的脖子。忽然,林宛如转过头来,他惊得正要把眼睛转到一边,林小姐说:“李浩,人是需要理想的。所谓理想,就是我们想要做成的事情,成为自己想要的成为的那个人。目的不重要,关键是过程,在追寻理想的过程中,我们感到快乐,这才是幸福的本源,这大概是你去川北的目的吧?”

“不是。“泽仁摇了摇头,忽然想起周大少常常跟自己聊到的浮士德博士。

一九三三年,经过多年建设,省内已经建成了成灌,成绵乐一横一纵两条公路。可路却窄,也烂,公共汽车也走不快,晃得人头晕,也晃得大伙儿昏昏欲睡。忽然,一阵欢呼,整个车厢都沸腾了。泽仁还没醒过神来,就看到一缕金黄色的阳光从车窗外投射进来,落到林小姐身上。明亮的暖阳中,林宛如面庞上少女的汗毛清晰可见。

落了那么长时间雨,终于能够看到太阳了。周东亮心情大好“本蜀犬要吠日了,汪汪,汪汪!”

三人都二十出头,正是睡不醒的时候,今天起得早,经过这一闹,瞌睡来了,都闭上眼睛陷入梦乡。

那日在茶馆有记者问周大少此去川北,开辟新邮区,邮局会设置在剑阁县还是广元县时,周东亮回答说在剑阁。

原因很简单,这个时代的剑阁县重要性可不是广元可比的。首先人口就比广元多,商业更要繁荣不少。最重要的是,剑阁乃四川出省的大通道,关键节点。世人提起剑阁,首先想到的就是剑门关,所谓,剑门天下雄,自古便是四川的川北锁钥。

传说在战国时,秦王为了征服蜀国,命人送五头石牛给蜀王,谎称能日粪千金。蜀王贪财,征发全国青壮修建此道。当年生产力低下,道只宽约五尺,可容两辆小车通过,路面覆盖石板。却是四川和外界联络的唯一陆路通道。因为有五头能拉金子的石牛传说,所以这条路便被人称之为金牛道。

金牛道南起成都,过广汉、绵阳、德阳,梓潼,剑阁,最后翻过大巴山到汉中。

到汉中后,要想过秦岭进关中平原有四条关隘古道,分别是褒斜道、陈仓道、谠骆道和子午道,没错,就是三国时魏延提议偷袭长安的子午道。

当年杨森修建川内公路的时候,因为资金和技术的缘故,大多在原来金牛道的基础上扒了重建。

周大少忍不住批评:“破坏文物,不像话。”

三人的第一站是绵阳县,因为汽车只通到那里,他们打算在绵阳休整一两日后,再出发。

路实在太烂,公共汽车在路上走得艰难,我们的周公子一路都在表达不满,抱怨路太烂,车太慢,一生太短。说到后面,三人又恢复了昏睡状态。

“噶!”周大少的脑袋重重地撞在面前那个乘客的肩膀上,接着是“哧——”一声,是汽车刹车排气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已是黄昏,虽然已经放晴,但外面还是乌漆嘛黑一片,满车旅客都站起身来拿着行李朝车门涌去,逃命似的。看看碗上的手表,时间已经是傍晚七点钟,长途汽车竟然行驶了整整一天。

“这些人在挤什么呀,抢绿豆稀饭吗?”周大少再次不满,泽仁已经抢先提起了他和林小姐的皮箱,沉重的两口箱子在他里轻飘飘如棉花。

“林小姐,你醒过来了吗,感觉如何?”周公子待旅客们下得差不多了,左手肘微曲,让林宛如很自然地挽上去,一派绅士风度。车舟劳顿,路上也只啃了几口干粮,林小姐脸色有点发白,却强撑着摇头说没事,跟周东亮下车。

可惜周东亮的绅士风度维持不过两分钟,他的脚刚一踏出车门,就踩到一个小坑里,冰冷的水随着皮鞋的鞋帮流进去。

这座汽车站修建没两年,位置在西门外的顺城街。绵阳是川北大城,自古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明末张献忠和清兵在此反复拉锯,杀戮极重。后来军阀混战,这里也是军队来来去去,所以,西门这边的城墙都被扒拉掉了,只剩一座城门楼子孤零零矗立在地平线上,没错,这里是绵阳县的郊区。

三人下车后,却见外面好多乡勇正在值守,他们都戴着斗笠,穿着黑色长褂,手里要么提着老毛瑟步枪,要么捏着“单打一”也就是七九式步枪,歪瓜裂枣站在那里,尽显糟糕的军纪。

但所有的步枪都装着刺刀,在夜光中闪着寒光。

周大少在老家本是望族少爷,知道乡勇们大多是地痞流氓,平日让他们防火防盗还成,真遇到事情,战斗力嘛也就那样,便不屑地撇了撇嘴。林小姐则掏出笔记本和钢笔上前说明身份,乡勇勘验了他们的证件后,知道是个人物,也不敢造次,恭敬地接受了采访。半天,才听他们说,最近川北疫情严重,已经有大量流民逃难来了绵阳,社会治安有点乱。绵阳县政府县长袁钧召集乡绅开了两天会,让大伙儿出人出枪维持。

周大少又是撇嘴,说:“虎烈拉病毒虽然厉害,可一旦患了,不两日就拉稀拉得瘫软在地,哪里还有精神流窜到这里。”

乡勇领头的那人叼着林小姐递过去的烟卷:“鬼知道他们在逃什么,咱们也不敢去川北那边,反正现在县里乱糟糟的,二位少爷和小姐把细些,别被乱民给抢了。”

这提醒了扎西泽仁,他又摸了摸腰间的藏刀。周大少:“放松些,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咱们是谁,我们是公家人,谁敢抢?走吧,李浩,带好行李。”

他又伸出左手肘,让林小姐挽住。泽仁忽然很生气,咬牙跟在后面不说话。

周大少细心,在出发之前早已经找了沿途地图和各类资料狠狠地补了几天课,绵阳是他们去川北的中转站,自然是要下功夫的。据史料上看,这里原本是顺城街的地盘,康熙三十一年的时候,绵阳知县刘印全在此修建城垣,可惜,近两百年以来被涪水不断冲刷,已经被毁掉了,成为河边荒地。

要想去客栈,得沿着顺城街走上两里地,到翠花街,到惜字炉街,才到地头。

时间已经是1933年11月21日,开始冷了。天色昏暗,空气潮湿,道路上的黄泥被雨水泡软,走了半天,三人鞋底都糊满了,好生难受。

还好路边长了两排白蜡树指示方向,让他们不至于迷路。

但那些白蜡树却怪,树皮都被剥光了。周大少好奇:“林小姐,树皮哪里去了,难道有人要在上面写‘庞涓死于此树下’吗?”

林宛如咯一声笑起来:“东亮,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交际花,真羡慕你浑身都是幽默细胞。”

二人在路上聊天的时候喜欢引经据典,泽仁也听不太懂,现在也是如此,心中憋气。这一走神,脚下一滑,失去平衡。

本来,以泽仁的身手,瞬间就能稳住身形。然而因为连天小雨,路面实在太滑,竟着不了力。恰好,这里有一道三四米高的缓坡,于是他整个人就溜了下去。

看到他摔下去,周大少和林宛如大惊,“怎么了?”然后同时低头朝下面看去,就看到泽仁一手一只箱子孤零零地立在下面。

在他脚边……好多尸体,密密麻麻,互相籍枕,互相纠缠。所有的尸体都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扔在泥地里,被雨水淋得发白。不,是发青。

有的尸体大约是因为死的时间太长,整个地浮肿,肚子大得跟青蛙似的。

在河滩地上,建了好多窝棚。那些窝棚各式各样,有的用几根木棍做支撑,上面覆盖着稻草的,有直接用一个打谷子用的拌桶直接抠在地上,只在下面挖了一个口做为进入通道的……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没有灯光,死气沉沉。泽仁摔下去的巨大动静让窝棚里有了动静,无数脑袋从里面探出来,夜色中闪烁着无数点绿光。

有月光撒下来,景物清晰起来,也掩盖了人们眼睛里的绿光。接着,人群走了起来,却慢,就好像无数虫儿在蠕动,有气无力。

走着走着,他们就脱掉裤子,蹲了下去。

静谧的夜晚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拉稀跑肚的声音,恶臭味扑面而来,混合在湿润的空气中,浓得化不开。

周大少整个人都僵住,感觉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间大茅厕,一点点坍缩,将他们包围,箍得透不过气来。

忽然,林宛如朝前一跃,也溜到坡下。

泽仁丢掉手中箱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细菌,有细菌。”林宛如大叫:“放开我,我要去采访,我要工作,我来这里不就是为这个吗?”泽仁:“不放。”

林宛如大怒:“泽仁,别影响工作,你弄痛我了。”

正在这个时候,“蓬!”一声响,他们脚边那具尸体的肚子爆开。

林宛如软软地坐了下去,泽仁倒是冷静,把她背上坡来,又给林小姐戴上伍式口罩,又扔了一张给周大少。

那边,河水还在缓缓流淌,浓稠黏糊,好多人在水边拉屎,也有好多人把头埋下去喝水。

月光照得人毛骨悚然,被剥了皮的白蜡树如森森白骨,无间地狱不过如此。

……

“哥老倌,这是我店最出名的江油肥肠,不是吹牛,咱们家的这肥肠从道光年传到现在,历史悠久得很,这间客栈就是我家老太爷靠手艺赚来的。”客栈的老板热情地端了一盆红烧肥肠和一甑米饭过来,让沐浴更衣后的三位客人享用。

周大少看到里面的青灰色肥肠,想起先前爆开肚子的尸体,喉头一阵发呕:“拿走,拿走。”

林小姐也是面色发白,嘴唇都变成乌青。她用颤抖的手拿出白银烟盒,点了一根,然后咳出眼泪。

泽仁却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扔进嘴里,大口咀嚼:“不过是皮囊而已,我以前听修行人说要想证得大道,得修白骨观。我是不怕的,周大少,你害怕吗?”他有点看不上胆小的人,语气带着讽刺。

周大少倒不隐瞒自己的情绪:“坦率地说,害怕,又觉得恶心,但影响不到我。林小姐你好些了吗,还要继续跟着我们北上区剑阁广元那边采访灾区吗?”

林宛如点点头:“要去的,不能半途而废,绵阳这里的灾情已经如此严重,川北那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我想肯定会有更要紧的新闻线索。”

周大少激赏:“这就对嘛,这才是我认识的普利策小姐。”

正在这个时候,正在上菜的客栈老板插嘴:“二位少爷和小姐这是要到川北去吗,我们袁县长已经招集乡勇封了所有北上的道路,你们怕是去不成了。”

林宛如想起先前和几个乡勇所说的话,顿时来了精神,摸出笔记本和笔:“老板,麻烦你说说为什么封路?”

“还不是因为霍乱,北边的人怕死,朝咱们这里跑,挡都挡不住,袁县长下令必要的时候可以开枪,你们自己朝那边去,别被人拿硬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