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回来了?娘,李大人回来了!”
从户部回到桃木胡同时,时间已经来到了酉时三刻。
朝阳门外的力夫杨用,正蹲坐在小院门前,手里捧着一个大海碗吃着晚饭。见到李斌,他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快步冲进院内。
“老杨,老杨!你等等!”
想到今早,陆炳给自己带的话。李斌不得不开口叫住杨用,同时伸手招呼他来自己近前。
而面对李斌,这么一个“准官员”,与自己家金主的呼唤。杨用格外听话地一个急刹转身,然后小跑着来到李斌面前听候:“李大人,叫小的有何吩咐?”
“回去告诉你娘,还有同院各家的...从明天开始,这饺子就不用包了。至于今日已经包好的这些,你们几家分了吧,钱我照给,一会你来我屋里取。”
“大...大人,可是俺娘包的角子不好?不合那贵客心意?”
听到李斌说不再需要自家老娘帮忙包饺子,杨用顿时呆愣当场。
在杨用和李斌租住的小院里,六间厢房,六户人家。除了李斌和他杨用外,其余四户,皆已成家。
男人在外劳作,女人在家做些织补、浆洗的活,都能补贴家用。再加上,能够付得起聘礼的人家,多少也算是小有所成,经济压力比他杨用小得多。即便是少了这帮忙包饺子的二十文收入,遗憾固然遗憾,却也不至于影响生活。
可他杨用,却是没法那么豁达。
受通惠河冰封的影响,原本依赖运河为生的商户、纤夫、力工,而今都不好过。
年纪大些的、尚有些积蓄的人家还好,但像他杨用这般,才干这行没多久,且还要赡养老娘的独丁,现在是真就望着李斌给的那点铜子儿下锅呢!
忽然听到,这包饺子的活计没了,杨用哪能平静。
“唉,与你娘亲无关。是陛下,今天托一锦衣卫给我带了话,不许我再于街市上叫卖。”
陆炳传给自己的话,李斌倒是没有对杨用隐瞒。
毕竟,对杨用这种黔首小民,李斌压根没有隐瞒的必要。
什么皇帝、锦衣卫的,这些玩意,压根不存在于杨用的世界。自然,说与他听了,也完全影响不到自己。
并且,李斌也不觉得杨用会在外乱说。
除非他想被人笑掉大牙,亦或是被人当成那疯癫之徒。
“陛下?!这...这...这是何故?大人诚信经营,该交的门摊、巡街也都交了,陛下他凭啥不让大人做买卖?”
紧跟着李斌脚步,走进小院的杨用,惊慌之下竟一脚带翻了他刚刚随手放在院门边的饭碗。但此时,杨用早已顾不上这一点了,紧紧地跟着李斌,一副非要刨根问底的模样。
“这事我不好跟你解释,我劝你也别再去想这些。你要知道,擅自揣摩上意,可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尤其是,我们现在还在这京师、天子脚下...”
李斌没有给杨用解释的想法。
见过太多人的李斌非常明白,想要给这些认为“皇帝耕地都是用金锄头”的百姓解释清楚,嘉靖帝为何不喜自己街市叫卖,以及何为暗讽朝廷。完全就是一件极难办到,且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过,李斌也没有怪罪杨用的心思。
这处住所,李斌早在殿试前,就已经租下。
换句话说,李斌都已经和杨用做了好几个月的邻居了。对杨用的家底,李斌一清二楚,自然能理解他此时的失态。
“不过嘛,若你有意,这油角摊子,倒是可以交给你来经营。”
“啊?大人,小的这辈子都没做过买卖...”
杨用闻言,再次一惊。这心情就好似坐上了过山车,那叫一个七上八下。
可或许正是这巨大的落差,冲击过于强烈了。
杨用忽然变得清醒了许多:“大人,小的知道您是可怜小的家贫。但小人也不是那不知恩德的人,小人从未做过买卖,若接了这摊子,肯定会糟蹋大人的钱财。”
“只求大人,若遇那稳定些的活计,能想着小的,为小的撮合一二,那都是...”
“用儿!不可叨扰李大人!”
杨用的话还没说完,李斌所住的屋舍旁,一端着满满一盘饺子的老妇人忽然出现在杨用的身边,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待到杨用闭嘴,老妇人这才看向李斌:“用儿无状,怪老身管教不严。老身替他,给李大人赔罪...”
老妇人一边说,一边就要给李斌下跪。
对此,李斌很是无奈。
“杨用娘,你真不用这样,我们这邻居也当了好些月份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嘛。”
强硬地扶住老妇人,顺便招呼杨用接过他娘手里端着的饺子,李斌也不在乎形象,就这么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屋前的门槛上: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民不与官斗嘛,哈?”
“我呢,住在这院里,其实你们都不自在。平时还好,就怕哪天,惹我一个不开心,说不定就会引来杀身之祸。可我呢,自私呀...”
“我不想一个人住那深宅大院,就喜欢这市井烟火,热热闹闹的,多好。”
“没见过这种官儿吧?哦不,我现在还不是官...”
坐在门槛上的李斌,脸上带着一种在杨用,以及听到动静出来旁观的其余几户人家看来,很是疯癫的邪笑。
“多的话我也不想解释,反正呢,把摊子交给杨用,不是我可怜他。是我需要有人替我做这件事,我没空。而他呢,我也看了几个月了,人品方面在我这过关。至于不会做买卖,没做过?”
“那谁还不是从无到有,从不会到会的。没有人生来就知道该如何劳作,该如何做生意,该如何...”
“嗯,反正你们自己考虑吧。考虑好了来找我,我会告诉他该怎么做的。”
“就这样吧,我听曲儿去了,你们忙。”
在做了些莫名其妙的动作,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李斌以手撑地,站起身后,也不管旁人惊愕的目光。
拍拍屁股上的浮灰,便大摇大摆地跨出院门,走向那他已经熟悉到可以闭着眼睛走到的演乐胡同。
临出院门前,李斌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诸如“这是发生了何事?”、“杨大郎,可是你做了什么恼到李大人的事了?”之类八卦吃瓜的声音。
不用回头,李斌都能猜到杨用此时一定是一副懵逼的模样。
毕竟,这样的画面,在李斌之前的十六年里,早已出现过不止一次了。
只是随着李斌年岁渐长,诸如此类的画面已经愈来愈少的在汉阳县出现了。
今天,户部的事,弄得李斌有些心烦。
临散衙前,闫主事的话虽说是让李斌做出了抉择。但却没有抚平李斌内心的烦躁,直到,在这些完全影响不到自己的所谓小民们面前,肆意发泄一通后,李斌这才念头通达。
只是,令李斌没想到的是。
从未指望过被人理解,甚至也不在乎别人说自己疯癫的李斌走后,杨用他娘,忽然将杨用拽进屋里。
开口第一句便是:“李大人是个好官...也是吾儿这辈子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