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元年三月,洛阳宫城的铜龙吐水时,傅慎正跪在尚书省廊下,膝头硌着去年冬天的残雪。他望着手中空白的《民夫征调册》,册页间还夹着去年秋收时捡的麦芒——此刻本该是百姓春耕的时节,却要征发百万青壮去挖河。
“傅大人有请。”内监尖细的嗓音刺破冷雾。
太极殿上,杨月的紫袍在烛火下泛着缎光,腰间金镶玉的蹀躼带上缀着十二枚蝉形玉佩,每走一步便发出清越声响。他捧着鎏金符节的手白得过分,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不似日日批阅公文的模样。
“陛下口谕,”杨广斜倚龙椅,手指叩击着案头的《禹贡》图,“通济渠工程,着杨月为正使,傅慎为副使。”话音未落,阶下便响起窸窣议论——谁都知道,这运河是杨广的心头肉,握了这差事,便是握住了半壁江山。
傅慎抬头时,正撞见杨月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目光像冬日汴河的冰,看似平滑如镜,底下却藏着暗礁险滩。他注意到杨月袖口露出的半幅蜀锦,上面绣着的不是朝廷规制的云雷纹,而是五爪金龙。
退朝后,杨月的马车在朱雀大街追上他。车窗摇下,递出个檀木匣子:“傅大人清苦,这点薄礼不成敬意。”傅慎推开匣子,却见里面躺着对羊脂玉镯,镯心刻着“长乐未央”——正是上个月他在市井听见的,扬州盐商送给杨月的寿礼。
“杨某不过是替陛下分忧,”杨月的声音从车内飘出,“傅大人若想在工地上说话管用,不妨学些变通之道。”马车疾驰而去,车轮碾碎残雪,溅起的泥点弄脏了傅慎的青衫下摆,像滴在宣纸上的墨,再也洗不掉。
通济渠破土那日,傅慎踩着冻土巡视工段。民夫们啃着掺了观音土的饼子,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见了他都慌忙起身,却有个少年直直盯着他腰间的副使腰牌:“大人,我爹去年就被征去修长城,如今又要挖河,家里只剩老娘和妹妹......”
话未说完,便被监工的皮鞭抽倒。傅慎认出那监工是杨月府上的护院,腰间悬着的不是隋军的“忠”字牌,而是刻着“杨”字的私兵腰牌。“磨磨蹭蹭!”护院吐了口浓痰,“杨大人说了,完不成日工,晚上没饭吃!”
日头偏西时,上游忽然传来丝竹声。数十艘楼船顺流而下,船头立着个红衣女子,正抱着琵琶拨弄《霓裳羽衣曲》。傅慎认得那是教坊司的头牌绿腰,半月前还在街头看见她被鸨母毒打,如今却成了杨月船上的宠姬。
“傅大人好雅兴!”杨月站在船头挥手,身边环着四个妙龄女子,皆着轻薄罗裙,鬓间插着新鲜的芍药花,“来,尝尝这荔枝酒,可是用快马从岭南送来的。”
傅慎望着船上堆成小山的绸缎、瓷器,又看看岸边啃饼子的民夫,只觉喉头腥甜。他摸出怀里的《水经注》,书页间夹着从民夫手中收来的血书——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大人救命,我儿十岁,被充作‘童子丁’,每日要搬石五车......”
是夜,傅慎在工棚里就着油灯写奏疏,忽闻帐外有压抑的哭声。出去看时,见一个老妇跪在河边,手里攥着件破衣,正是白日里被鞭打的少年的衣裳。“他才十五岁啊......”老妇的哭声混着汴河的涛声,“杨大人的人说,死了就丢进河喂鱼,省得占地方......”
傅慎转身回到帐中,从箱底摸出母亲寄来的家书。信里说,老家的麦子被征了三成,如今只能吃野菜粥。他望着案头杨月送来的高丽参,忽然抓起砸向墙壁,参须散落一地,像极了工地上民夫们零乱的尸体。
第一个弹劾杨月的状子递上去时,正是谷雨。傅慎跪在丹墀下,看着杨广手中的宣纸被烛火映得透亮,上面“强占民女”“私吞漕粮”的字迹刺得他眼眶生疼。
“陛下,杨月在工地上......”
“够了!”杨广猛地将状子拍在案上,琉璃盏里的酒溅出,在《运河规划图》上洇开一片暗黄,“朕让你们通力协作,不是让你来告状的!”
傅慎抬头,看见杨广腰间新挂的玉佩——羊脂白玉雕成的戏水鸳鸯,正是前日杨月进献的贡品。殿外忽然打雷,春雨淅淅沥沥落下,他想起工地上那些没有避雨处的民夫,喉间滚过一声叹息。
退朝后,他在宫门口遇见杨月的马车。车窗半开,绿腰探出头来,鬓间金步摇晃出细碎金光:“傅大人慢行,我家大人说,若想让老夫人病好,不妨多喝些参汤。”
傅慎浑身血液凝固——母亲病重的事,他从未对人提起。马车驶过,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他忽然想起,这香味与尚书省库房的味道一模一样,而那库房里,本该装着的百万石漕粮,早已不知去向。
是夜,傅慎潜入民部查账,却见《漕粮交割簿》上盖着杨月的私印,每一笔交割都清清楚楚,看不出丝毫破绽。他摸到账册夹层,里面掉出张碎纸,上面用炭笔写着:“漕粮改道,入杨府仓——”字迹未写完,便有明显的刀痕划过,像是写字人被当场杀害。
窗外雨越下越大,傅慎望着雨中的洛阳城,忽然想起年轻时读《史记》,读到西门豹治邺时“发民凿十二渠”的故事。那时他曾在书页间批注:“为官者,当以民为先。”如今这字迹被岁月晕染,像朵沾了泥的花,再也辨不清本来颜色。
他摸出腰间的副使腰牌,在烛光下细看。牌面的“隋”字被磨得发亮,而“傅慎”二字却刻得极浅,仿佛随时会被抹去。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天了。他吹灭油灯,在黑暗中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满手的血,终有一日要滴在那封送不出去的奏疏上。
端午前夕,杨月在河阳别馆设宴,邀傅慎赴宴。傅慎一踏入庭院,便见池中浮着百盏荷灯,每盏灯上都写着一个民夫的名字——那是这月里累死的人。
“傅大人请坐。”杨月指着主位右侧的座位,那里摆着个鎏金香炉,正飘出沉水香混着血腥味的诡异气息,“这是特为你准备的‘运河香’,闻之可忘忧。”
酒过三巡,杨月忽然拍手,四个壮汉抬着个木箱进来。箱中竟是扬州刺史王玄,嘴里塞着麻核,浑身鞭痕累累。“王大人说要给陛下上谏,”杨月用筷子敲着箱沿,“傅大人帮着劝劝,何苦与自己过不去?”
傅慎攥紧酒杯,指节发白。他想起王玄上月送来的密信,里面详述杨月私铸钱币、囤聚兵器的证据,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忠臣被羞辱。忽然,他注意到王玄腰间的玉佩——那是自己母亲的陪嫁之物,竟不知何时落到了杨月手中。
“喜欢?”杨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老夫人病了,杨某略表心意,她非要将这玉佩送给我,盛情难却啊。”
傅慎猛然起身,酒杯摔在地上迸裂。碎瓷片划破他的掌心,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宛如运河图上的朱砂标记。他望着杨月身后的屏风,上面绘着《炀帝南巡图》,杨广的龙舟前簇后拥,百姓们山呼万岁,却没人看见画角落着个饿死的孩童。
“傅大人这是何意?”杨月似笑非笑,“莫不是嫉妒杨某深受陛下宠信?”他挥了挥手,绿腰抱着琵琶上前,弹起一曲《折杨柳》,“来,听些乐子,莫要扫了兴致。”
琴弦声中,傅慎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喧哗。他冲出去,见几个民夫被绑在槐树上,监工正举着皮鞭抽打:“叫你们偷粮!杨大人的粮仓也是你们能碰的?”那几个民夫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胸前挂着的木牌上写着“窃米贼”,可傅慎分明看见,他们手中攥着的不过是几把麸皮。
夜雨忽然倾盆而下,傅慎站在雨中,任由雨水冲刷脸上的泪与血。他想起工地上流传的歌谣:“杨月开河只为财,千夫万骨填沟来。君看隋堤杨柳色,尽是冤魂血泪栽。”这歌谣每过一个工段便传得更响,可传到杨月耳朵里,却成了“百姓感戴皇恩,自发歌颂圣德”。
回到别馆时,杨月正对着铜镜擦拭腰间的金错刀。“傅大人可知,”他忽然开口,“这刀是陛下亲赐,上斩昏臣,下斩刁民。”刀身映出傅慎苍白的脸,“若有人不知好歹,妄图阻挠运河工程......”
话音未落,便有内监匆匆来报:“启禀大人,洛阳东市有人散发《运河十害书》!”
杨月冷笑一声,将刀收入鞘中:“知道了,让金吾卫去办,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他转头看向傅慎,目光如刀,“傅大人不妨猜猜,这背后主使是谁?”
傅慎迎着那目光,忽然想起民夫们说的“吊颈槐”——那些不堪折磨的人,常趁夜吊死在工地上的槐树上,第二日便被抛入运河,喂了鱼虾。此刻雨越下越大,他摸出怀中的奏疏,里面夹着从杨月粮仓里偷来的米样——那根本不是漕粮,而是掺了泥沙的陈米。
“杨某奉劝傅大人,”杨月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莫学那些愚民,以为凭一己之力,能撼动这滔滔运河。”
傅慎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想起母亲在信中写的:“慎儿,莫要与人争长短,平安就好。”可他看着手中的米样,又想起工地上那些瘦骨嶙峋的民夫,终于咬碎钢牙,在心底发誓:哪怕这运河要流尽他的血,他也要在这浊流中,为百姓争出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