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张四维致仕

这时,大殿内的氛围骤变。

所有人心里清楚,午门外的言官一旦撤走,今日弹劾冯保便以失败告终。

张四维手中的这张王牌,也彻底失去了价值。

堂下有人认为,张四维方才应该保下陈炌,这样言官就能保住。

可又有人认为,张四维不掺入其中才是明智之举,皇上手中握有铁证,若是不管不顾一脚踏进去,说不定也和陈炌的下场一样。

大殿内的人心思各异,但方才那些让张四维逼退的目光,又调转回去。

张四维的眼神黯淡了。

“徐爱卿?”朱翊钧叫了一声礼部尚书徐学谟。

徐学谟忙收回心神应道:“微臣在。”

“这书案上的奏章都是你礼部送来的,你找人拿回去,待寻个日子朕单独为你开个廷议,你我君臣二人好好商议一番。”

朱翊钧指着桌上的奏章,挥了挥手。

徐学谟还想要阐述他的那些礼制之道,试着为张四维扳回一些。

可机敏的余有丁已经看出此刻大势已定。

他急忙赶在这位礼部尚书长篇大论之前,抢先道:“徐大人,皇上能为你徐大人单独开廷议,这可是莫大的重视啊,还不赶紧谢恩?”

徐学谟看向余有丁,目光又移到书案,最终画了个圈定在了张四维的身上。

张四维低垂着眼眸,一动不动,似是让人施了定身咒。

徐学谟无奈叹了口气,躬身道:“臣遵旨。”

言罢。

一旁的小太监赶忙跑出去叫来十余名太监,一起把书案上的奏章通通搬了出去。

“徐爱卿,这天儿够热的,领一碗冰镇酸梅汤去吧,消消暑。”朱翊钧朝着门外一挥手。

午门的言官眼看就要撤走,徐学谟的那些奏章就成了可有可无。

既然皇上给了台阶,作为臣子也就只能顺着下来。

他不敢再看张四维,垂着头谢恩退了出去。

此时,大殿内只剩内阁三人,两位刑官及那无官无职的海瑞。

朱翊钧看向周光鲤,笑着问道:“周爱卿,方才海爱卿对律法的回答,可否准确?还是让你这掌管大理寺的来评一下。”

周光鲤当即就觉得不妙,这海瑞现在无官无职,听这话的意思明显是让海瑞入刑官。

他很是了解海瑞的脾气秉性,万万不能让这位海青天来大理寺。

周光鲤故作深思熟虑片刻,称赞道:“海大人对律法的精通,就连微臣也是自叹不如,似乎与刑部严大人有的一比。”

严清离得周光鲤很近,低声骂了一句:“你他娘个猴儿的,老夫是哪里得罪你了?”

周光鲤佯装听不见,向一边移了一小步。

此刻朱翊钧正看着严清,严清只能回道:“周大人那是谦虚了,论起律法,大明朝能有几人与他匹敌?

海大人的青天之名早已远播,最为适合做一位刑官,微臣所见,大理寺左寺正少一人。

臣斗胆进言,还请皇上恩准。”

周光鲤已经离开了严清一步距离,想骂已是不能了,刚想要拒绝,却见朱翊钧笑道:“朕也觉得严爱卿说得在理,既然如此,申阁老,你回内阁拟旨吧。”

海瑞已经罢官有些时日,当下还能起复,哪还不应允?

更何况这刑官一职,也是颇合他心。

当即跪地磕头谢恩:“谢皇上。”

朱翊钧对余有丁道:“余爱卿,你和申爱卿一起回内阁拟旨吧。”

余有丁会意,皇上这是要与张四维最后谈一次。

当即拉着申时行向门外走去。

路过两位嘀嘀咕咕对骂的刑官时,递了个眼神。

二人住了口,急忙领着海瑞对朱翊钧磕头告退。

当下,整个乾清宫中,只有朱翊钧、张四维、潘晟三人。

朱翊钧之前已经给过张四维机会,君臣二人各退一步换个安宁。

可张四维依然选择不退反进。

朱翊钧无奈,只能先去陈炌,安抚住言官,再退徐学谟,驳回奏章,最后绕了一圈再来解决张四维。

“张爱卿,你说陈炌那封信会不会是有人授意写的呢?”

朱翊钧开口直指张四维。

张四维摇头:“臣不知。”

“问问不就知晓了?”

朱翊钧笑了笑,对着外面喊了一声:“罗九?去看看陈炌处理的怎么样了,顺便问一下那封信的事。”

“是”,门外应了一句,一阵脚步声向着午门方向行去。

朱翊钧给了张四维最后一次机会:“张爱卿,此处再无外人,潘爱卿也是豁达之人,咱们君臣三人尽可随心畅言。”

潘晟终于开口道:“张大人,皇上对您爱护之心,您还看不出吗?”

张四维看了一眼朱翊钧,又看向潘晟,吐出一口气。

他这口气一出,浑身上下也像是泄了气一般,肩膀塌了下去,“皇上,臣斗胆一问。”

朱翊钧:“今日不管张爱卿说出任何话,朕都赦你无罪。”

张四维:“皇上,汉宣帝曾说‘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何等明显,皇上,这天下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啊。

如今各地乡绅已经怨气极深,若是再这样下去,恐生祸端啊皇上。”

潘晟立即反驳道:“张大人,潘某不敢认同,这民为水,国为舟,若想一帆风顺,岂能置水于不顾?”

张四维笑了,笑中带着不屑:“谁来管民?是朝廷管民吗?那是乡绅束民,地方上乡民之间有了纠纷,是去县衙告状吗?还不是靠地方乡绅来判决。

潘大人,这一点咱们心里都和明镜似的,就不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了。

再说那长清县县衙被砸,背后虽有推手,但那些乡民愚昧之极,任人摆布,也是其中一大缘由。

乡民心中毫无笔墨,听风便是雨,又极易让人鼓动,乃不安定之因,当下乡绅掌控着乡民,才使地方上未出现乱动之象。”

潘晟并不认同,继续反驳道:“乡绅为何会心甘情愿替朝廷分忧?还不是为了那白花花的银子。

地方乡绅,小的也有千百亩良田,大的更是无法估计,这些田亩是如何得来?还不是从乡民手中强取豪夺而来。

这与杀鸡取卵有何异?

张大人,你口口声声天子与士大夫治天下,没了百姓还有什么天下?”

张四维哼了一声:“士大夫经科举选拔,熟读圣贤之书,深谙治国之道,能以“仁政”辅佐天子……”

“好了!”朱翊钧厉声喝止住。

“张爱卿,朕就问你一个问题,百姓是什么?”

朱翊钧盯着张四维,目光尚存一丝的希冀。

希望这位首辅还能记得起这些年来内阁中的点点滴滴。

可是,张四维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朱翊钧给足了时间,可始终没有换来答案。

直到眼中的希冀渐渐褪去,平静说道:“百姓为税源,为何要善待百姓,是因为税源需要养。

若是税源枯竭,何来的税收,没有税收,军中哪里还有军饷,没有军饷,何谈国安?”

朱翊钧顿了顿,问道:“张爱卿你还记得张先生吗?”

张四维点点头,“臣记得。”

朱翊钧道:“张先生为何大力推行一条鞭法,不就是在养税源吗?为何又推行考成法,不就是约束地方官养好税源吗?”

说到这,朱翊钧的声音明显提高了。

“百姓虽未饱读诗书,但心地淳厚善良,他们的要求高吗?惟吃饱穿暖而已。

若是全国百姓饿殍遍野,国还能称之为国?那是修罗场!”

“张四维,你的才学,偏了!”朱翊钧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声很轻,可是如同丧钟一般,在张四维耳边轰鸣不止。

“致仕吧。”

朱翊钧最后看了一眼张四维,便垂下头,执起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