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县衙大牢可不是什么人都关的,这年头牢饭也不是谁都能吃的,姬正煜二人能不能吃上牢饭,那还得青天大老爷说算。应天府辖下的县大都是肥缺,田景元贡生出身,上下打点了几千两银子才补了这个县官的缺。也是时运不济,赶上了大灾之年,田景元这两年银子没捞多少,糟心事全赶上了。
上头是恶官催讨税银,下头是刁民、饥民、流民不肯纳粮。江北又来了好些灾民需要赈济,上头的赈灾粮却是连影儿都没有。好在田景元还算是个好官,竟从县里大户手里借了几石粮米,在城西搭了个粥棚施粥。
粥棚下三五差役架起锅来煮米,二三人伺候着田景元烤火鉴宝。田景元擎着一串翠绿的玛瑙珠子,在太阳下照了又照,得意的笑道:“这珠子色正,王县丞昨儿打牌输给我的,怎么样?”
身旁伺候的从人陪笑道:“大老爷法眼,天下无双啊!”
田景元得意的理了理胡须,见日上中天也无人来领粥,发怒道:“捕头怎么办的差,不是让他一天放几十个人进城嘛,人呢?”
恰逢史牢头带人押着林素素二人过来,见大老爷发怒,抢着上前解释道:“大老爷,郡里传的话您老忘啦,那这个流民一个也能放进来!二皇子陛下钦差南下巡盐,咱们应天是第一站,可得留心啊!”
田景元瞥了姬正煜一眼,恋恋不舍的将珠子揣到袖中,冲史牢头发牢骚道:“你牢里又空了,这样的人也抓?”
史牢头附在田景元耳边小声道:“指挥使司的兵交给了小的,说是程大夫的亲谊,犯了谋逆的案子,要咱们拘押到牢里。小的不敢擅专,特请大老爷决断。”
田景元先是扫了一眼姬正煜,又将目光落在了林素素身上,心中不禁打起了鼓来。姬正煜虽镣铐在身,但那股桀骜睥睨的气度却是遮也遮不住,加之他的目光始终不离林素素,二人必是怀有私情逃出来的。田景元眼珠一转,冲众人吩咐道:“把粥棚撤了,回衙门,老爷要审上一审!”
众人忙七手八脚将粥棚拆了,将当日余的几升米私分了,才伺候田景元回县衙升堂审案。县衙里的明镜高悬的牌匾下,皂吏分列两旁,田景元端坐正中,王县丞则睡眼惺忪的陪坐在下首。
田景元悠然的品了口茶,又与县丞聊了一句家常后,慢吞吞的开口道:“去,把人犯押上来!”
少时,林素素二人被押到正堂。田景元一声惊堂木响,林素素便战战兢兢的跪了下去,唯姬正煜昂首挺胸巍然不动。王县丞不知深浅,抢先开口道:“哪里来的刁民,怎么见官不跪?”
姬正煜冷哼了一声,答道:“我又不曾犯事,干嘛要跪!”
“好你个刁民,给我动刑!”
王县丞是有路径依赖的,遇到刺头第一反应就是动刑。好在田景元及时摆手制止了差役的动作,清了清喉咙问道:“你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姬正煜望了一眼林素素,不咸不淡的答道:“京城人士,姓名你却还不配问。”
“大胆,大胆,给我用刑!”
昨天赌桌上大输特输的王县丞满肚子邪火,正要找个人撒撒气,这个姬正煜简直是找死。一旁的田景元看明白了,姬正煜身份绝不简单,不如让王县丞投石问路,若这个姬正煜果然有来头,这面对上司衙门责问也算有个遮掩。
田景元啪的一拍惊堂木,高声道:“京城人士?我看是东瀛人士吧!伙同刁民来应天府惑乱人心,这个丫头便是你的同党!史牢头,把这两个人犯给我关到牢里去,由你和王县丞仔细审讯!”
跪在堂下的林素素愈听愈是心惊,连忙辩白道:“老爷,小女子虽无路引,却有官府的医凭,我们真的只是路过的大夫!”
田景元侧身望向埋头写案卷的主簿,小声嘱咐道:“这段不要记录。”
堂下皂吏打开药箱,里面不过一小袋糙米和一点枳皮,箱底压着一本泛黄的医书,而医书内则夹着林素素口中所说的那张医凭。田景元亲自下座,翻看了林素素的包裹,发现只有两件换洗的粗布衣服和一把木梳,连一枚铜钱都没有。田景元没好气的使劲摆了摆手,示意赶紧把这俩穷鬼拉下去,简直是瞎耽误功夫。
姬正煜即不挣扎更不反抗,下狱,下狱好啊,正好借此用出他的“第二板斧”俘获林素素的芳心!
上元的大牢里漆黑一片,栅栏内桌凳陈设皆无,只有一张灰蒙蒙的草席躺在墙角,默默的发着霉味。姬正煜捂着鼻子望了望周遭的环境,叫苦不迭道:“你们郎中都这般清贫,关牢里了都拿不出钱来打点!”
林素素默然不语,蜷缩在牢房的最远端暗暗垂泪。姬正煜见她哭的悲切,赶忙上前安慰道:“哭什么,说不定明儿他们还要摆桌酒菜赔罪给咱们呢!”
此语正好被捂着鼻子进门的王县丞和史牢头听到,忍不住笑骂道:“好啊,这刁民发癔症了!”
“老史,好歹点盏灯罢,这成什么样子!”
“是,是,马上。”
史牢头吩咐人点了灯,又让下人先将林素素提出来审问。王县丞审来审去,终于审出了关键信息,林素素是个没门没户的孤女!十五六岁,相貌可人,卖给大户怎么也值个几十两银子!
王县丞眯缝着小眼睛对林素素笑道:“冲撞官差,按律需服劳役三年,依本县的成例交五十两银子可免除劳役。林素素,你自己选吧!”
王县丞口中的劳役那是通河道、挖矿、修路的苦差事,就是庄稼汉去不死也得褪层皮。至于白银五十两,对于林素素而言那更是梦不敢求。林素素只得不住的叩首哀求,求青天大老爷放过他们。
见火候差不多了,王县丞终于图穷匕见:“好,老爷就给你一条生路。把卖身契签喽,你和那个男的都能活——”
牢房内灯昏天暗,王县丞那张笑脸被映衬的沟壑分明,令林素素不寒而栗。可她没得选,到了这大牢里生死就由不得她自己了。左右没有出路,能救一人是一人吧。
审讯结束,林素素回牢房时,姬正煜正打着鼾浸在梦乡里呢!林素素抹干净眼角的泪,轻轻推了推姬正煜的肩膀,将一大碗米饭放到他跟前。姬正煜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高叫道:“好啊,终于要审我了!”
林素素深深的望了姬正煜一眼,语气消沉的说道:“他们已经走了,你不会被审了,明天就可以走了。”
突然的转机让姬正煜猝不及防,他本意是要偷偷亮明身份胁迫县官跟他唱双簧的,表演一出苦情戏,好让林素素爱他爱的死心踏地。谁成想县官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居然就这么轻易的放了他们了。
姬正煜也未深思,将碗筷分与林素素,笑嘻嘻的说道:“算他们识相。来,来,你我一起用膳!”
林素素满腹愁绪,哪里还吃得下饭去,轻轻摇头道:“你自个吃吧,我不饿。”
牢饭的米多是陈米掺石头掺沙子,姬正煜养尊处优哪里吃的下这个,吃了两筷子就把碗撂下了。这一番举动林素素尽皆看在眼里,犹豫了许久才问道:“明日一别,恐难再见。相识一场,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若答真实姓名,恐林素素生疑。若信口胡说个名字,恐日后林素素多心。姬正煜也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我姓赵名宣,祖居江南,自幼随父在京居住。”
“赵,宣,汝父是在京城中做官?”
在京城那确实是在京城,可“做官”二字却着实不甚恰当,姬正煜也未否认,只是模棱两可的嗯了一声。林素素眼中闪过一丝光彩,追问道:“官位比江淮盐道如何?”
姬正煜忍不住笑着答道:“还要略大些。”
林素素习惯于为他人着想。有病人,她便医人。有灾民,她便极尽所能去赈济。即便身陷囹圄,她首先想的也是不牵连到姬正煜,早已忘了祸本就是他姬正煜强出头惹出的,也忘了他京城有个做大官的父亲,根本不需要她这个即将打入贱籍的可怜人去救。
林素素跪坐在姬正煜面前,眼巴巴的看着他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万望你答允。”
姬正煜微笑点头道:“休说一件事,就是一千件一万件也不妨事。不过我也正有一事要求你,我若办成了你吩咐的事,你便答允我的事,如何?”
牢墙角的破洞处透进了一束皎洁的光,正照在林素素眉眼之间,三分愁绪三分决绝更增风致,姬正煜一时看的痴了。林素素慌乱的抓了抓头发,顿了片刻后说道:“此事干系极大牵涉极广,你办得到那是百姓的福分,做不成也没人怨你。我只求你明日出狱后,立刻返京将江淮两岸的惨状告知尊父,让他上书朝廷尽快救灾!”
姬正煜愣了一下,顺口问道:“然后呢?”
见林素素似乎已把想说的都说了,姬正煜才感慨道:“林姑娘,恕我直言,你不过是一江湖郎中,何苦趟这浑水!菩萨心肠是好的,但——”
林素素说话一贯温柔和气,但姬正煜此语却令她不觉间语气已冷冽了三分,争辩道:“我林素素已死过一次了,命是扬州的乡民救的。我原不懂医术,不识字也看不懂方子,熬的药汤也不过是米汤掺了些枳皮。既不能解瘟,也不能救人,求个心安而已。”
姬正煜默然,林素素语气渐转柔和:“公子连一碗牢饭都咽不下,可大雪里的灾民想吃这样一碗饭不可得呀!衙门不管,高门大户不管,我一人也管不了——”
月光透过墙洞映在姬正煜的脸上,有慌乱有不解亦有不屑。他是天家子弟,向来瞧不起布衣,更加没有闲心听他们讲话。但林素素的话却让他无可辩驳,一个不识字的庸医、野丫头尚知熬米汤周济百姓,满朝文武官员却视而不见,这确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姬正煜目光中带着不屑的瞥了林素素一眼,讥讽道:“连字都不识的野丫头,竟操心起军国大事,管起天下苍生来了,可笑!”
姬正煜赌气似的端起饭碗,又扒了两口牢饭,一方面粗粝的陈米让他清醒了三分,一方面自己用一套独有的逻辑编织了一个可以自洽的谎言说服了自己,姬正煜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和一个不识字的野丫头辩经。
父皇仁君天授,太子聪明仁智,赵相治世能臣,牛相那也是当世大儒,难道都不管民生疾苦,都不顾及天下苍生?定是地方衙门这些狗官不遵朝廷法度贪赃枉法!林素素一无门无户欺世盗名的庸医而已,何足道哉!
想通了此节后,他的风流性子又占据了主导。姬正煜凑上前去,挨着林素素坐下,郑重的道歉:“姑娘,我见事不明,还请见谅。此事牵扯甚广,我凭一张嘴可说不清。咱们得拿到实证、铁证,我才好向父亲禀报。”
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但为民争命者却是凤毛麟角。为何?怜悯是廉价的,而抗争却是要付出代价甚至生命的。姬正煜只有上位者的怜悯,对林素素也只是见色起意的喜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