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咱家谁死了?

皇宫,廖雨轩

傍晚一场雷雨光顾,红墙耸峙,琉瓦泣雨,庭院深深,雾锁重门。赶在宫门落钥之前,国公府的马车辘辘进了宫门,直奔廖宇轩。

李石善当朝时就有赐座赐辇的待遇,还有随时可以进宫面圣的特选。

李冉承袭爵位,但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只能自己提着官袍下摆,避着巷道一路水汪子前行。

空气中弥漫雨后爽朗清醒气味。

苏酥窝在乳母王氏怀里,舒舒服服眯着眼小憩。

她的怀抱像摇篮一样轻晃摇曳,晃得苏酥直打哈欠。

到了。

苏酥涣散的注意力被牵扯回来,王氏乳母已经笔直跪了下去。

李冉面圣顿首的声音格外响亮——

“臣等叩见陛下。”

魏帝正在龙案后批阅奏本,皇城围困一役,关乎和谈、善后的奏本像雪花片一样飞上了他的御案,日夜伏案也批示不及,魏帝看起来十分疲倦,对于李冉叩见有些无动于衷。

王氏:“长寿公主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魏帝手中的笔终于搁下了,他招了招手,示意王氏将公主抱过去。

终于要见这一世的亲生父亲了,苏酥有些期待……但不多。

还好不多。

因为魏帝只是象征性的看了她一眼,只那一眼,也不是父亲看孩子的慈善目光,而是再看一个棘手的大麻烦。

手一挥,示意王氏可以退下了。

王氏本来还有话要说,但见魏帝对公主如此冷淡,已经到喉咙的话只能咽了,目光垂下,抱着苏酥的手臂愈发收紧。

魏帝绕着御案走出,负手在后,宽袖逶迤。

“快些免礼,赐座。”

李冉好不容易扶着李石善坐下,又听魏帝责声开口:

“老国公行动不便,不必亲自来谢恩,身为人子怎么不知劝谏?还有,公主年幼体弱,雷雨方歇,也不怕叫她沾了湿寒气……妇人无知,你也无知么?”

桩桩件件都是问责李冉,他免不得重新跪好,一脸委屈。

“陛下明鉴,家父这些年身子骨尚健,只是神志不清时越来越多,昨日之事今日便忘,执拗起来全然不听子女的话。这一次为了公主的事执意要进宫面圣,臣……也实在阻拦不了啊。”

魏帝笑得古怪:

“如此说来,并不只是为了谢恩而来?”

苏酥心道:这话有水平~

“并不是”和“并不只是”所表达的态度完全不同。

魏帝已经大概猜到了李冉想要垂死挣扎,把昏聩失智的老爹搬出来做挡箭牌。可他毕竟是皇帝,金口玉言,颁布的圣旨便无可转圜。

“陛下~~!”

李石善笑眯眯开口了:“老臣的确是来谢恩的。”

李冉不动声色,把袖笼里的半块月饼藏得更深了一些。

魏帝不曾主意李冉的动作,只是对李石善此言十分满意,看来还不算老糊涂嘛。

“朕就这么一个公主,她与国有恩,功在社稷,定要好好抚养她长大。”

李石善点头:

“是,是,陛下爱女心切,中秋家宴公主未至还特意赏了月饼下来……哦,老臣也尝过半个,是桃仁味的,香甜酥脆,十分可口。”

魏帝眉心一拧。

“中秋?”

李冉忙解释道:“陛下莫要见怪,家父……家父……确实不太清楚了。”

魏帝指了指李石善:

“所以,你父亲所谓的谢恩,是为了月饼?”

李冉汗颜,低着头:“恐怕是的。”

魏帝脸色变得阴沉,眉心不悦。

李冉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陛下,家父如今言谈举止如孩童一般,实在做不得数呐!今日陛下宽宏慈量,没有治家父御前失仪的大罪,可明日在人前他公然否认接旨,且不是坐实了抗旨不尊的事实?到时候陛下两难境地——”

魏帝的脸色已经极其阴沉了。

李冉压根不敢抬头,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赌了!

瑟缩脖子,他语速飞快说话就像倒豆子又快又急:

“陛下两难!收回成命有损龙颜,杀老迈忠臣更会有伤人心!父亲对大魏忠心耿耿一辈子,实在是神志不清,一时糊涂啊!”

好,好个一时糊涂。

魏帝气得手都要抖了。

李冉说完,李石善非常应时的咳嗽起来,眼中浑浊阴翳,喉咙像拉风箱一样粗喘着,感觉一口气不来随时可能撅过去。

“父亲?父亲!爹……”

来人啊,快叫太医。

刘公公侍奉御侧,连忙将太医召唤来了——一来是给李石善看病,二来也要替魏帝看看这老家伙是不是跟儿子打配合,装的!

太医诊断之后给李石善服了救治药。

“回陛下,老国公确实年迈体弱,沉疴难返,不仅神志恍惚不清,恐怕这身体……”

魏帝深吸一口气:“送老国公回府吧。”

李冉打算就算脑瓜子磕破了,也要让魏帝收回成命!

咚咚咚,没几下,他就头染鲜血了。

魏帝气得脸色发白,大声叱责:“李冉!你放肆!”

苏酥听着就心惊胆战。

老舅真是会找地方磕头呐……幸好这里只是廖雨轩,要是换成金龙殿的金砖地……这记下头磕下去,他估计会走在李石善前头~

“陛下,国公府维持难支,实在无力奉养公主啊!”

“李冉,你这是要抗旨么?!”

“陛下,若天下人人皆知奉养公主的代价,我国公府一日倾塌死不足惜,只是坏了陛下宽容待下的威名,让忠臣良民寒了心,我李冉便是大魏的罪人,是连累陛下英明不可宽恕的小人!”

魏帝一只手撑在案上,龙威怒目:

“李冉,你这是再威胁朕?”

李冉:“臣!不敢!”

口中道一声不敢,脸上全是决然之色。

大笔和谈金已经寒了百姓的心,再为了奉养一个公主治国公府的大罪,朝廷官员黎民百姓人人自危,这绝不是魏帝想要看到的。

皇城之困已经让这位年轻帝王颜面扫地,如何重振皇威,巩固民心成了比和谈金更要紧之事,这也是为何李冉敢在此处触怒龙颜,为了二十万两金逼着皇帝收回成命!

魏帝负在身后的手攥掌成拳,指骨咯咯作响。

这时候,李石善狂咳不止,竟生生咳出一口血痰来!

李冉眼角发红,愧不可挡的咚一声顿首在地:

“父亲恐怕时日无多了,公主乃大魏金枝玉叶,天降福星,实在不易养在新丧之家,还望陛下三思!”

……

“新丧之家?咱家谁死了?”

李石善咳出血之后感觉血脉通畅了,精神恢复了,眼中都有光了。

李冉和魏帝纷纷回头看向他——

莫不是回光返照?

御医还候着连忙上前诊断,然后露出惊讶之色:“老国公方才脉象孱弱,现在……现在竟好的多了?”

李石善追问:“咱家到底谁死了?”

他深吸一口气:“儿啊,别怕,爹受得住,是老二吧?他成日为了府中产业奔波操忙,酬酢宴饮,眠花宿柳,这个身子早就掏空了……只要不是死在红楼娼馆,爹都能接受……”

李冉惶恐解释:“爹,不是二弟!”

李石善:“那就是老三了……他从小心眼比狐狸还多,肯定是算计别人的时候坏事儿了。早就跟他说过了,做人要心诚身正,多行不义必自毙呀!”

李冉:“哎呀,也不是三弟,爹,你又犯糊涂了!”

李石善:“这一次为父听得很真切,你自己亲口说的,府中新丧。”转头问向魏帝:“陛下,老臣没有听错吧?”

魏帝眉梢一挑,已经转怒为喜,静待好戏了。

“是的,老国公,你耳聪目明,没有听错,他是这么说的。”

放完火,见王氏怀中的苏酥目不转睛的盯着,脸上戏谑玩味,不由将她抱到了怀中逗弄:

“不愧是朕的女儿,知道看些热闹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