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准时在上午9点开始。哀乐声中，杭生搀扶着母亲谭雅，迈着沉重的步子，瞻仰着灵柩里父亲的遗容。
看着躺在花丛中的父亲安详的面容，杭生感到眼前的一切像梦一般不真实。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从收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到此刻在殡仪馆里参加追悼会，也才不过短短的三天而已。
“喂，杭生，你听我说，你爸昨晚突发心梗，现在正在医院抢救。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你尽快回来一趟吧，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接到舅舅谭明的这通电话时，杭生正在上海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实习。这是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他想为大四以后找工作积累更多的资本。
实习两周后，就在工作渐渐上手之时，突闻父亲病危的噩耗，杭生只好跟公司告假，匆匆返回了家乡南京。
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奄奄一息，正是弥留之际。杭生泪流满面地跪倒在病床边，握住了父亲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深情唤道：“爸……爸……”
弥留之际的父亲像是听到了儿子的呼唤，用尽全力睁开眼睛。杭生感到父亲的双手突然握得紧紧的，瞳孔一下挣得老大，嘴唇喃喃地抖动着，似乎有什么话，迫切地想要对他说。
他把耳朵凑近，努力想听清父亲要说什么。
“杭、杭生，你、你……”
他终究没有听清父亲的临终遗言。在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几个字后，父亲的手一软，眼睛一闭，再也没有醒过来。
病房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悲痛欲绝的哭声。
父亲过世以后，杭生和母亲沉浸在悲痛当中，精神恍恍惚惚。多亏了舅舅忙前忙后，联系了殡仪馆，买好了寿衣，预约了追悼会的场地，把后事料理得十分妥当。
父亲卓怀古是一家食品公司华东地区的销售主管，常常需要出差、应酬，喝酒没有节制，身体也渐渐被拖垮。出事的那天晚上，他也是应酬完回到家，谭雅照顾好一身酒气的丈夫睡下了。哪知半夜里，他突发心梗，胸口剧痛，大汗淋漓。谭雅手忙脚乱地叫来了救护车，这才把他送去了医院。
追悼会结束后，遗体转去火化。亲友们陆续上前向家属表示慰问，其中包括父亲的公司领导和同事。
“小卓，没记错的话，你是学计算机的吧。正好，公司未来将主推线上销售，急需计算机方面的人才。等你毕业以后，可以考虑来我们公司。”食品公司的王总殷勤地表示。
杭生嘴上道了谢，心里却不怎么舒服。父亲为了公司在外应酬，以致饮酒过量，突发心梗而死，他认为这事，公司多少存在责任。
“老卓个子不高，但儿子的个头是真高啊！”
他听到父亲的同事当中有人说了这么一句。大概从升上高中以后，他便经常能听到类似的话语。这也难怪，父亲的身高只有1米7，而母亲1米6不到，儿子却在高中长到了178，如今更是超过了180，长到了183。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匆匆赶到，停在了母子俩身前不远处。她穿着一袭黑色长裙，胸口别着白花，向这对母子投来了一道怜惜的目光。
看到这名女子的时候，谭雅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她缓缓走上前去，钻进女子怀里痛哭流涕。女子也忍不住滚下泪来，二人相拥而泣。
无论是父亲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还是在沉痛的追悼会现场，母亲都没有哭得这般厉害，像是为了在儿子面前表现出足够的坚强。可是，在这名女子面前，母亲却破防了，肆无忌惮地宣泄着内心的悲伤。这样的亲密无间，令身为儿子的杭生都莫名感到妒忌。
杭生并不知道这名女子的姓，只是从小就叫她“望秋阿姨”。在他上幼儿园的时候，望秋阿姨搬到了他家楼上。刚搬来那天，她往家里送了点糖果。杭生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给的糖果也特别甜。
和妈妈一样，望秋阿姨也不用工作，有位叔叔时不时会来她家里住上几天。两位家庭主妇，楼上楼下，就此经常走动，渐渐情同姐妹。一起看电视、打毛衣，互相教对方做菜，有时还一起带杭生出去玩。家里的相簿保存有不少当时的照片，是三个人外出游玩时的合影。
有一次，杭生从外头玩耍回来，刚一进家就看到望秋阿姨眼眶泛红，正在低声抽泣。见他回来，望秋随即别过脸去，并且匆匆起身告辞。
“妈，是不是有人欺负望秋阿姨，她怎么哭了？”望秋走后他问。
母亲叹了口气，告诉他说：“望秋阿姨好可怜的，她要不了宝宝。”
杭生当时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长大后回想起来，才弄明白这位阿姨为什么一直未婚，无儿无女。那天之后，他也再没见过楼上的那位叔叔。
望秋在楼上只住了两年，就搬去了其他地方，但与谭雅的联系却一直不曾中断。一开始是煲电话粥，谭雅遇到了什么烦恼，或者家里有什么喜事，她总喜欢找望秋倾诉。杭生就是她们谈论的主要话题之一。包括他中考考上了市重点，高考考上了上海的高校，上大学后谈女朋友了，等等。后来，随着微信的普及，两个人联系得更为紧密，常常还用视频通话。每次视频的时候，如果杭生在家，谭雅都会让他与望秋打声招呼。
这场追悼会，望秋在昨天才收到消息，今早就匆匆忙忙从外地赶来。安慰好了谭雅以后，她走到杭生面前，泛红的眼眶里满是慈爱。
“杭生。”
“望秋阿姨。”
“你爸走了，现在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要照顾好妈妈的，知道吗？”
杭生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了，打起精神来，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这个做儿子的，要送好爸爸最后一程。”望秋说完，拍了拍他的臂膀。
接下来是等待遗体火化，领取骨灰，进行祭拜，然后将骨灰盒寄放在殡仪馆，选择日子到公墓安葬。白事结束后，安排参加追悼会的亲友吃饭。望秋全程陪同在谭雅身边，俨然已成为了家里的一分子。
饭后，送走了亲友，谭雅问起望秋住哪。
“你就别管我了，回去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我明天再上家里看你。”望秋说完就道了别，打了个车离开。
谭明开车把母子俩送回了家。车里装着遗像、花圈还有不少祭祀用品。三个人搬了一趟还没搬完，于是杭生又多跑一趟。他把车里剩下的东西搬完，乘坐电梯上了楼，走到家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舅舅和妈妈争论的声音。
“告诉他干嘛，没有必要！”
“可我觉得，他爸也是想告诉他的。”
“他都这么大了……”
谭明说到这，看到外甥进来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妈，舅舅，你们在聊什么啊？”杭生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后问。
“噢，没什么，就是聊到了一个朋友。”
母亲回话时的表情显得极不自然，他忍不住追问：“谁啊？”
“别问了，你又不认识。”母亲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
当晚，又有部分亲友来到家里，给父亲的灵堂上香。亲友们陆续走后，家里终于只剩下母子两人，显得冷冷清清。
“妈，您累了一天，早点回房休息吧。”
夜深时，杭生劝母亲去休息，但母亲却怔怔地看着父亲的遗像，回他说：“杭生，虽然你爸陪你的时间不多，但你知道，他是最疼你的，对吧？”
杭生点点头，看着遗像上父亲的笑容，有些动情地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每次爸爸从外地出差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份小礼物，不是吃的就是玩的。每次我考试拿了好成绩，他总是会问我想要什么奖励。游戏机也好，去公园玩过山车也好，他答应我的，从没有食言。虽然他陪伴我的时间不多，但他带给我很多快乐，让我拥有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有一件事情，妈妈想告诉你。虽然舅舅让我别说，但我觉得或许你爸也想让你知道。”
“是不是下午你们在聊的那件事？我当时就觉得，您和舅舅神神秘秘的，肯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那妈妈告诉你，你可千万别生气，不要责怪爸爸妈妈，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妈，到底什么事？”
母亲正要说，却欲言又止，似乎内心仍在做着最后的挣扎。犹豫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把那个埋藏在心底20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杭生，其实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你是20年前被我们从杭州领养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