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天公助我(二合一)

王凝之决然的命令刚一下达,整座蠡台城便如一架精密的战争机器,轰然运转起来。

“快!快!甲胄、兵刃、十日份干粮!多余的都放下!”

阿山如闷雷般的吼声在校场上炸响。

“马!所有的马骡都集中起来!驮粮!驮器械!”

刘礼的嗓音带着嘶哑,指挥着仓曹掾吏在纷乱中清点物资。

“斥候!三人一组,再强调一遍。交替警戒!遇敌即报,不许缠斗!”

牛七的身影在昏暗的阴影下如同鬼魅,一道道命令通过低沉的口哨和手势迅速传递下去。

权翼坐镇中枢,文书如雪片般飞入签出。

他眉头紧锁,一面飞速处理着粮秣转运、民夫征调的繁杂事务,一面心中反复咀嚼着王凝之那番惊人之语。

“苻健未死……关外空虚……”

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既感佩于王凝之的胆魄与洞察,又为那九死一生的前路忧心如焚。

黎明尚未撕破冬夜的墨色,六千人马已在凛冽的寒风中集结完毕。

丹徒旧部一千五百人,沉默如礁石,甲胄在微光中泛着冷硬的色泽,经历过血火淬炼的眼神锐利而坚定。

他们身后,是三千姚襄降卒,神情间混杂着对新主将的敬畏、对未知前路的忐忑,以及一丝被裹挟进宏大命运的战栗。

五百梁国郡兵则带着几分乡土子弟的朴拙与好奇。

最后,是那一千来自寿春的步卒,虽非王凝之嫡系,但军令如山,亦排列整齐。

队伍最前方,近百辆牛车队形俨然,上面堆满了粮秣口袋和甲胄箭矢。健硕的驮牛喷吐着白气,安静地等待着出发的命令。

其中却有十数辆格外引人注目。

车身用厚厚的油布扎得严丝合缝,看不清内里乾坤,只有粗壮的轮轴和深陷车辙显示着其非同寻常的分量。数十名匠营老卒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些车辆,眼神警惕,仿佛那是比金银更贵重的珍宝。

许多士卒的目光都好奇地扫过这几辆神秘的牛车,私下猜测着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手段”。

王凝之身着轻便皮甲,外罩一袭玄色战袍,腰悬佩剑,立于阵前。他没有选择骑马,而是将那匹夺自姚襄的神骏——西北大马墨骊让出,用于驮载粮草。

“诸君!”

王凝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每个士卒耳中,

“此去崤函,非为富贵,非为私仇,乃为荡平僭逆,复我河山。前路艰险,九死一生。然,僭秦暴虐,关中父老泣血,正待王师,此其时也!吾与尔等,同衣同食,同进同退。生则同享荣光,死则共赴国殇!大晋万胜!”

“大晋万胜!”

丹徒旧部率先怒吼,声震云霄。

“万胜!万胜!”

姚襄降卒与梁国郡兵、寿春兵被这决绝的气势感染,亦随之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六千人的声浪汇聚,仿佛要将蠡台城头的寒气冲散。

“出发!”

王凝之长剑前指。

六千铁流,在丹徒旧部为锋刃的引领下,踏破晨霜,向着西北方向,滚滚而去。

旌旗猎猎,卷起漫天尘烟。

大军疾行如风,先近原豫州治所——陈县。

王凝之践行着“唯快不破”的军令。全军轻装简从,只携必要武器、十日份干粮以及百余辎重牛车。行军序列严整,丹徒老卒居中策应,督促着整个队伍保持高速。

初冬的寒风微凌,吹散天边的薄云,十月的日头洒下艳阳,倒也能带来几分暖意。

士卒们口鼻间呼出的白气,道路因霜冻变得坚硬,王凝之身先士卒,与普通士卒一同步行,步履沉稳有力。

每当有士卒显出疲态,便有丹徒老卒上前帮扶,或接过对方部分负重,或低声鼓励。曾经悬在众人头顶的“督战刀”,经过一个月的磨合,已经成为了可以托付后背的袍泽。

三千降卒这些年来跟着姚襄辗转流离,早已习惯了在刀尖上行走,长途奔袭本就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虽是新降,但一路行来,有丹徒老卒刻意的帮衬,有那位年轻主将身先士卒、解下坐骑亲自步行的举动,都像无形的丝线,一点点将他们拉向这支队伍的核心。

“快!跟上!陈县有热汤热饭!”

什长、队正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四日。

仅用了四日,这支六千人的队伍,便如一支离弦的利箭,横穿近四百里,兵临陈县城下。

陈县城门洞开,守军虽惊愕于这支急行军,却早已收到寿春军帐的行文,慌忙不迭地奉上粮秣。

王凝之甚至未多停留半日,只让赵晨领了补给便继续西进。车轮碾过陈县外的官道,百姓们躲在远处窥视,眼神复杂,有惊惧,有麻木,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衣冠晋旗,此去可否得胜?

两日后,襄城外。

襄城太守刘波,这位年近五旬的彭城刘氏族长,亲自率领城中官吏及士绅代表,大开城门,出城十里迎王师。

“王将军,一路辛苦。”

刘波远远便拱手迎上,脸上洋溢着真挚的笑容与敬意。他身材不高,却自有一股清癯矍铄之气。

“刘府君,有劳远迎。”

王凝之抱拳还礼,风尘仆仆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他与刘波目光交汇,彼此都明白这情谊的根源——正是王凝之在丹徒时一手促成的彭城刘氏与高平刘氏的并宗之举,稳固了彭城刘氏在江左的地位,这位彭城刘氏真正的主心骨,此时便是还他王凝之的情。

“将军诛逆平乱,威震豫州,今又受命为北伐先锋,直捣伪秦腹心,壮哉!”

刘波由衷赞叹,随即一挥手,

“粮秣、草料、热汤食水,已为大军备妥!另,刘某知将军急行军需良驹,特备北地好马三百匹,聊助脚力。望将军笑纳!”

随着刘波的话音,城门口的空地上,三百匹膘肥体壮的健马被牵出,嘶鸣声此起彼伏。这些马匹毛色油亮,体态雄健,远非寻常驮马可比。

“府君高义,凝之感激不尽!”

王凝之大喜过望。这三百匹良驹,对于急需要提升机动性的先锋军而言,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郑重向刘波深深一揖。

“分内之事。北伐大业,刘某只恨此身老矣,不能亲赴沙场,今当倾力相助,只愿王师凯旋。”刘波连忙扶住王凝之,言辞恳切,“城内已腾出营房,请大军入城歇息。”

拜别襄城,再越伏牛,抵临洛都

在沿途获得充足的补给和宝贵的马匹后,全军士气大振。

休整一夜,次日天未亮,大军再次启程,目标直指旧都洛阳。

这一路,需穿越伏牛山的余脉。山路愈发崎岖难行,沟壑纵横。

但有了三百匹新马的加入,行军速度并未降低。马匹主要用于驮载更重的物资和替换疲惫的驮兽,部分精锐斥候和传令兵也得以骑乘,大大提升了前哨侦察和命令传递的效率。

王凝之依旧步行。

丹徒旧部严格的体能训练在此刻显现出惊人效果。许多老卒虽也疲惫,但步伐依旧稳健。他们自发地帮助着体力稍逊的郡兵和寿春兵,分享着节省下来的干粮,甚至轮流背负受伤或生病的袍泽。

这支队伍在急行军中,一种无形的凝聚力正在悄然滋生。

沿途,开始有零散的村落出现。当看到这支打着大晋旗号、军容严整的军队时,村民们最初是惊惧地躲藏。但当看清旗号,又见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后,一些胆大的老者试探着走出。

“是……是朝廷的兵?”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丈颤巍巍地问,浑浊的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

“正是!吾乃大晋鹰扬将军、梁国内史王凝之,奉旨北伐,讨伐僭秦!”

王凝之朗声回答。

“天可怜见!王师……王师终于回来了!”老丈瞬间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南方的方向叩首,“多少年了……多少年了……”

越来越多的村民涌出,箪食壶浆或许微薄,但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的喜悦与期盼,却比任何犒赏都更让将士们动容。

晋弃中原五十年,中原却未曾弃晋。

五日跋涉。

这支顽强的军队,硬生生翻过了伏牛山余脉,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巍峨的洛阳城外。

此时的洛阳城,虽有光复与短暂修缮,但也不复几分帝都的威严。城外断壁残垣,城内民生凋敝,房屋破败。伏在洛水之畔,宛若一头巨兽的尸骸。

河北太守戴施闻报,亲自率文武官员出城迎接。

“王鹰扬!一路疾驰,壮哉!快哉!”戴施一身戎装,英气勃勃,大笑着迎上前来,“谯城诛逆,已震动天下。今又为北伐先锋,直扑关中,戴某佩服。”

“戴太守先取玉玺,又光复旧都,功在社稷。凝之此来,还要仰仗太守支持!”

王凝之抱拳,心中也涌起一股豪情。站在洛阳城下,遥望西面群山,北伐之路,终于踏上了这片魂牵梦绕的土地。

“何须客气!粮草、被服、药品,已为先锋军筹备不少。城中尚有新募健儿数百,愿随将军西进,略尽绵薄!”

戴施大手一挥,早有准备好的粮草车被推出城门。更有一队数百人的青壮,穿着崭新的号衣,列队等候,眼中闪烁着渴望建功立业的火焰。

“谢太守!”

王凝之心中暖流涌动。

刘波、戴施……这些晋室旧臣的鼎力相助,让他深切感受到中原人心未死,王师北复,正得其时。

在洛阳仅作短暂停留,补充物资,收下那数百自愿从军的洛阳子弟编入后队,大军毫不停歇,立即西进。

函谷关!

谷水西指,古道霜寒

从洛阳西行,便是真正的崤函古道起点。

队伍沿谷水河谷向西挺进。河谷道路虽然相对平缓,但两侧山势逐渐陡峭,道路也愈发狭窄。寒风在谷中呼啸,卷起地上的冰粒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

时值冬月,河水虽未完全冰封,但已经显出几分疲态,河床裸露,更添几分萧瑟荒凉。

王凝之站在一处高坡,回望东方的洛阳城廓,在冬日灰蒙蒙的天色中若隐若现。再看向西面,层峦叠嶂,群山如铁铸的屏障,沉默地横亘在前方。

函谷关,就在这片群山之中。

“将军,前面就是古函谷关了。”

本地民夫指着前方一处山口。

全军戒备,前锋缓缓推进。然而,预想中的关隘阻截并未出现。

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巨大的废墟。

昔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下雄关,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坍塌的城墙基址上覆盖着枯黄的野草和厚厚的苔藓,几座残破的烽燧孤零零地矗立在寒风中,诉说着历史的沧桑。

关城内,更是荒草丛生,瓦砾遍地,不见人烟,只有几只野狐惊惶地窜入废墟深处。哪里还有半分军事要塞的影子?只有无尽的荒凉与死寂。

“这……这便是函谷关?”

许多第一次来到此地的士卒,包括不少梁国郡兵和寿春兵,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传说中的天险,竟已废弃至此。

“这有啥奇怪的。”有几个羌人老卒说道:“俺当年跟着姚老帅入中原时,这关就已经破成这样了。”

羌人祖地便在关西,后来随着姚弋仲进入中原,见过彼时的函谷旧关倒也不奇怪。

就在大军驻扎在这废弃关城,一面休整恢复连日急行军的疲惫,一面派出斥候向西严密侦察时,数骑快马如旋风般从西面山谷中疾驰而来,正是提前出发、由牛七亲率的最精锐斥候小队。

牛七滚鞍下马,甚至来不及拍去满身的尘土冰霜,快步冲到王凝之面前,那张惯常阴郁的脸上此刻竟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禀主公!大喜!大喜!”

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响亮,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将领和士卒的目光。

“末将率精骑前出二百里!自此处向西,经大阳、过茅津渡、抵陕县,沿途所见——”

牛七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精光,一字一句地清晰道:

“关外诸城,几同虚设。守备之空虚,城防之残破,远超想象,陕县以西直至函谷关,二百里崤函古道,”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仿佛要将这惊人的发现昭告全军。

“竟已荒废大半!人烟稀少,几无成建制守军!仅见零星流寇,见我旗号,望风而逃!”

轰!

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整个废弃的关城瞬间沸腾。

权翼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牛七,又猛地转向王凝之,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撼。

主公所料,竟精准至此。

那“关外空虚,千载难逢”的判断,被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完全印证。苻秦的精力,果然完全被关中的内乱和潼关以内的防御所牵扯,这关外数百里崤函古道,竟真的如同无人之境。

“天助我也!”

赵晨激动地握紧了拳头。

“哈哈!痛快!”

阿山咧开大嘴,用力拍着大腿。

连那些新附的姚襄降卒和洛阳新兵,脸上也露出了振奋的神色——前路并非绝地死路,而是唾手可得的功勋。

王凝之站在函谷关的残垣断壁之上,远眺西方。寒风卷动他青色的战袍,猎猎作响。

十四日。仅仅十四天,他们便跨越千里,奇迹般地抵达了这崤函古道的咽喉之地,并将前秦关外防线的致命空虚,彻底暴露在眼前。

距离殷浩军令的一个月之期,还有整整一半时间。

而他们的目标,已从遥不可及的奢望,变成了近在咫尺的肥肉——大阳、陕县。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因激动和长途跋涉而略显疲惫,却又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面孔,修长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传令!”

王凝之的声音带着金铁般的决断,响彻整个函谷关废墟:

“全军休整一日!喂饱战马,磨利刀枪!明日五更造饭,天明拔营!”

他手臂如戟,直指西方:

“目标——大阳、陕县。全军急进,兵锋所指,挡者披靡!大晋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