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锐是在一片前所未有的柔软中醒来的。
睁眼,看到的不是自家铁匠铺那熟悉的屋梁和熏黑的墙角。
而是这间客房雕着花鸟纹样的窗棂,还有透过窗子洒进来的晨光。
被褥厚实柔软,带着晒过太阳的味道和淡淡皂角香,和他习惯的稻草硬板床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坐起身,轻轻活动了一下肩膀,筋骨微微发紧。
“睡得真好。”他喃喃一句,自嘲地笑了笑,“在这执事府里,倒比在自家还踏实。”
简单洗漱完,他去了内堂。
王执事已经出门,说是要赶去总坊署处理公事。
王夫人则在廊下哄孩子,怀里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儿,小脸睡得正香。
堂中,早餐已备好。
当周锐坐下时,桌前只剩他一个外人,以及……那位端坐一旁、静静喝粥的王香凝。
她低头专心吃着,小口小口,动作轻缓得像在计时。
似乎没察觉他的目光,也没要说话的意思。
周锐也没打算开口。
两人面对面,气氛不冷不热,有点尴尬,也有点安静得过头。
周锐默默端起粥碗,目光掠过对面的少女。
她低头喝粥,看着有点怕生,语气安静。
但周锐心里清楚,这顿饭背后,藏着的远不止一碗米粥那么简单。
王执事让我住进府里,说是为了保护家眷周全……
听着像信任,其实更多是安排和试探。
我和她年纪相仿,护送她上私塾,比派个满脸横肉的护坊队员看起来“合理”得多。
少惹眼,也好避嫌。看来王执事的盘算,确实够细。
他没多说什么,只专心低头喝粥。
对面的王香凝,其实也没比他轻松多少。她喝粥时不动声色,眼角余光却总在打量周锐。
这就是爹爹说的那个“护院师傅”?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打架的。年纪轻轻,模样倒挺文气。
可据说他是锻刀大赛上的探花,也是八卦门的关门弟子,听起来倒像是……不容小觑。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晚北山山道上追她的黑衣人身影。
他就是那晚的黑衣人,他大半夜去义庄做什么?莫不是……和那些黑市私铁有关?他看着老实,其实心里藏着什么?
两人各怀心思,互不言语,只听见碗筷轻响。
偶尔目光相碰,又迅速移开,气氛愈发冷清。
终是王香凝先撑不住了。她三两口喝完最后一点米粥,动作太急,竟被米粒呛了一口,轻咳了好几声,小脸顿时涨红。
她忙放下碗筷,咳着对王夫人低声道:“娘……我吃饱了。”
话音未落,她已经抓起身边的书囊,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饭厅,几乎像是逃一样
见王香凝匆匆离席,周锐也起身放下碗筷,向王夫人拱手道了声:“夫人慢用。”便不紧不慢地跟了出去。
他始终与她保持三五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既不冒犯,又方便应对突发状况。
王香凝显然也察觉了。
他跟了几条街,还维持着那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她终于忍不住了。
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瞪着他,秀眉紧蹙,语气中满是恼火与羞恼:“你到底想做什么?干嘛一直跟着我?!”
周锐也停下,拱手回礼,语气平静:“小姐误会了。在下奉命,护送您前往私塾。”
“我不需要你护!”她瞪了他一眼,倔强地说:“这条路我六岁就走熟了,闭着眼也能走到。你快回去,别再跟着我!”
说完,她狠狠跺了下脚,转身加快了步子。
可无论她怎么加快,走哪条街、拐哪个巷,那个青衫身影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既不靠近,也从不落下。
她在人多的街市穿行,甚至故意绕进冷清小巷,也试图摆脱他。
但每次回头,那身影依旧稳稳地挂在后头。
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又黏、又烦、又无奈。
王香凝眼见怎么甩都甩不掉那个“跟屁虫”,心里更烦。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
哼,跟是吧?那就看看你真有几分本事!
她猛地扎进了一条平日极少走的“百转巷”——这地方巷道交错,出了名的绕。
她脚下一点,身形一闪,竟显出几分轻身术的底子,穿人绕摊,身法灵巧得像只穿花蝴蝶。
你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那夜在北山,怎么还追不上我?分明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她一门心思想着把人甩掉,哪里顾得上路?
不知不觉间,已偏离了前往私塾的方向,钻进了更深、更乱的街区。
这片地儿,她从没来过,空气里混着脂粉、酒气,还有某种说不出的脏腥。
她终于觉出不对,停下脚步,左右张望,脸上也露出几分茫然。
这时,几名吊儿郎当的混混从巷口那头晃了过来。
衣衫不整、脸带横肉,有的还纹着刺青,满身都是酒气和油腻气。他们一见她,眼神立刻变了。
“哟,小美人儿哪儿来的?这打扮,可不是我们这地方能见着的。”一个刀疤脸笑得猥琐,语气轻佻。
话音一落,王香凝脸色唰地白了。刚才那点斗气,全没了。
她僵在原地,只觉得四面八方都透着危险,一时间进退不得,连呼吸都紧了起来。
数十步外,茶楼二楼窗边,周锐正端着一杯热茶,目光落在巷中。
他将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却没有立刻出手。
她这是自找的。
他心中默念,神情平静无波。
这性子,太倔,太任性,不撞南墙是不肯回头的。
若不吃点苦头,她永远也不会懂世道有多险,不会明白她父亲为她安排这一切,是出于怎样的用心。
我来,是为了护她周全。
可不是来当她的跟班,更不是随时替她善后、任她胡闹。
他扫了眼巷中的几个混混,神情依旧淡然。
几个地痞而已,伤不了她。就让她自己先试一试,看清楚这城外的江湖,到底藏着多少浑水。人心,又能多脏。
他放下茶杯,靠在窗边,没有动。
巷子里,王香凝被人围住,脸色惨白,努力绷着的那点骄傲,也快撑不住了。
而周锐,只是静静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