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心乱

清晨的应天府,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尘土与焦灼,直冲皇城而去。

枢密院一间堆满卷宗的偏僻小屋,光线昏暗。

枢密院一间偏僻小屋内,陈南指尖在一叠落满灰尘的文书上轻轻拂过,动作顿了顿。

“宗泽”二字,沉甸甸的。

主战的旗帜,自然也是某些人急欲拔除的眼中钉。

他此番奉诏入京,怕是凶多吉少。

他奉诏入京,本以为能避开些风浪,如今看来,不过是跳入了另一个漩涡。

“唉,又要变天了。”

邻桌的老吏员放下笔,揉着眼角,声音沙哑。

他在枢密院熬了半辈子,见惯了潮起潮落,可眼下这乱局,真叫人看不到头。

陈南没出声,只是将一份刚快速扫过的军报——

“河北流民近十万,已至淮南,沿途州县无力安置,恐生变乱。”

他迅速折好,塞入宽大的袖中。

这等消息,若是落在黄潜善、汪伯彦那些一心南逃的人手中,只怕又会成为他们劝说官家放弃中原的口实。

他得想办法,让真正忧国忧民的人看到这份军报。

垂拱殿内,年轻的官家赵构常服松垮,脸色因连日来的烦忧透着青白。

案上奏折堆积如山,他出神地望着殿外,指尖无意识地在檀木扶手上轻敲。

一下,又一下,空旷的殿宇里,只有这单调的声响回荡。

朝堂上,主战与主和的争吵从未停歇,仿佛要将这殿顶掀翻。

他这个官家,名为九五至尊,却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稳。

他曾梦想着如光武帝刘秀那般,于乱世中力挽狂澜,再造汉家基业。

可现实的重压,金人的铁蹄,南渡的仓皇,以及朝中这些各怀心思的大臣,正一点点消磨着那份壮志。

殿门处光线一暗,内侍尖细的嗓子划破沉闷:“黄相公、汪学士到——”

黄潜善那件崭新的紫袍晃眼,他身后是抱着一叠文牍的汪伯彦,亦步亦趋。

“臣黄潜善(汪伯彦),参见官家。”黄潜善行礼,下颌那撮精心打理的山羊须跟着颤了颤。

汪伯彦紧跟着,把怀里的文牍轻手轻脚搁在黄潜善下首的案几上,腰弯得恰到好处。

“两位卿家平身。”赵构嗓音有些发飘,视线从奏折上挪开。

“谢官家。”黄潜善直起身,下颌那撮山羊须抖了抖,开口时,嗓音里带着几分拿捏出来的沉重:“官家,臣刚得报,两河路转运司八百里加急,金贼在真定府,竟……竟公然开科取士,招揽我大宋士子,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们竟以我大宋士人为鱼肉,或诱之、或胁之参与其伪朝科举,以此蛊惑人心,其心可诛!”

汪伯彦赶紧凑趣,往前挪了半步,脸上挤出悲愤。

“管家,黄相公所言极是!臣这里有他们那科举的考题抄录,其题目竟是直斥太上皇失德,管家失信,以致国破家亡,天命转移云云……这分明是要从根子上动摇我大宋国本,离间君臣,断绝我大宋士人之心啊!”

“岂有此理!”赵构狠狠一拍御案,案上的鎏金香炉震得嗡嗡响,炉顶飘着的青烟都跟着哆嗦。“金狗欺人太甚!敢这么糟践朕的父兄,辱没我朝纲!”

他脸膛涨得通红,胸口起伏得厉害,这些天憋着的窝囊气,总算找到了个口子。

一直侍立在殿角,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刚擢升为兵部侍郎的董耘,突然往前抢了三步,一把年纪,噗通就跪下了。

“管家!金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臣虽年迈,尚有一腔热血!臣恳请管家,准臣出使湖广!臣必不辱使命,联络各地忠义之士,晓谕军民,共赴国难,为官家守住这半壁江山!”

这位年过五旬的老臣,此刻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哽咽,他身上有些发白的补服,肩头处的云雁纹样,也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赵构看着阶下涕泪纵横的老臣,心中的激愤稍稍平复。

他吸了口气,声音沉下来:“董卿有这份心,朕准奏!湖广路便交予你了!”

他顿了下,扫视殿中,声音陡然提了上来:“传旨!再遣殿中侍御史马伸,即刻赶赴京东西路;着礼部侍郎黄次山,前往闽浙一带——朕要这大宋江山,处处都有朕的眼睛,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朕,还有这满朝文武,并未放弃!”

“管家圣明!”群臣拜服。

然而,一片“圣明”声中,黄潜善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管家英明果决,臣等钦佩。只是……只是那东京留守宗泽,在开封府招兵买马,修缮城防,颇有些拥兵自重之嫌。各路使者若要途经开封,或是联络河北州县,怕是……怕是要多绕行三百里了。

近来更有朝廷使者回报,欲过开封传达圣意,竟遭其部将阻拦,言称‘军务紧急,非奉宗帅手令不得入城’。长此以往,若宗泽生了异心,则开封反成我朝心腹大患,届时悔之晚矣,官家!“

话语不急不缓,却字字诛心,分明是在暗示宗泽有不臣之心。

“黄相公此言差矣!简直是血口喷人!”一声沙哑却中气十足的怒吼,骤然从殿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殿门处冲入一道绯色身影。

正是刚从淮北前线赶回的兵部尚书许景衡。

他风尘仆仆,官帽歪斜,靴底还沾着未干的泥浆,显然是刚下马便直奔此处。

许景衡几步抢入殿中,也顾不得行礼,便对着黄潜善怒目而视。

“老夫从北边来,亲眼所见,宗泽老将军是如何食不甘味、衣不解带,带领军民修补残破的城墙是如何倾尽所有,收拢那些从河北逃来的溃兵、流民,给他们一口饭,让他们拿起刀枪!

开封府能撑到今日,全靠宗老将军以命相搏!黄相公身居高位,不思如何为国分忧,体恤忠臣,反而在此进谗构陷,是何居心?!”

他转向赵构,声音带着哽咽。

“管家!若去岁汴京城中,能有哪怕三五位如宗泽这般忠勇血性的老臣……我大宋何至于遭受今日这般奇耻大辱——”

说到此处,他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紧紧攥着手中的笏板,似要将它捏碎。

赵构看着阶下涕泪纵横的老臣,心中五味杂陈。

宗泽的忠勇他不是不知道,可黄潜善所言的隐患,也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他既想振作,又恐惧重蹈覆辙;既感念忠臣,又忌惮军权。

但许景衡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亦让他动容。

良久,他抬起头,望着许景衡,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道:“许卿……宗泽固然忠勇,可开封孤悬,粮草兵马……朕在应天,也难以长久支撑啊。”

他没有提黄潜善的构陷,但话语中的顾虑已然流露。

许景衡闻言,知官家心有所动,却仍被现实困扰。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拔高,将战略意图和盘托出。

“官家所虑甚是!开封虽重,但四面受敌,非久守之地。应天府地势平坦,漕运不济,亦非能长久支撑国战之所。欲图恢复,必先固本,臣以为,非建康莫属!”

他顿了顿,声音激昂有力。

“建康(今南京),虎踞龙盘,前有长江天堑可守,后有江南鱼米之乡为依托。若官家巡幸建康,则国本稳固,后方安定,可积蓄力量,练兵积粟,从容调度天下之兵!

届时,无论是北伐勤王,还是支援河北、京西诸将,皆有坚实后盾!这才是图谋恢复,再造汉家伟业的万全之策!这才是官家……再现光武帝中兴伟业的唯一途径!

恳请官家深思,早日决断,以安天下,以慰宗泽老将军浴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