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赶时间的人

我时常看见那些赶时间的人。他们在地铁口奔跑,在红灯前跺脚,在电梯里不断看表。他们的眼睛永远盯着前方某处,仿佛那里悬挂着救命的绳索。我也是其中之一。

小时候赶着上学,母亲把鸡蛋塞进我嘴里时,我已经背起书包。鸡蛋黄还黏在牙齿上,人已冲出楼道。那时以为赶的是铃声,后来才明白,是赶着把自己送进一个又一个的笼子。学校的铃声,工作的打卡机,医院的叫号屏,排着队等我们钻进去。

王老头死了。他是我旧居的邻居,做了四十年会计,退休金还没领够五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社区医院,他蜷在轮椅里,护士推着他去做检查。他看见我,突然抓住我的手:“小张啊,我账本上还有三天年假没休……“他的手像枯树枝,上面爬满了褐色的斑点。三天后,他死在养老院的床上,据说走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停了,护士说可能是电池没电。

我们办公楼有个奇怪的现象:越是年轻人,走得越快。实习生小刘几乎是在走廊上小跑,问他急什么,他说要赶在下班前发邮件。我看着他后颈沁出的汗珠,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我也觉得,跑得快就能把时间甩在后面。

妻子上个月整理相册,翻出一张我儿时的照片。我蹲在河边,手里捏着根树枝,正在戳一个漩涡。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算来那时我七岁。现在那条河早就填平了,盖起了商务楼。我盯着照片看了许久,突然发现那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没有在赶时间的时刻。

菜市场总有些老人,他们挑拣蔬菜的动作像在抚摸情人的脸。李婆婆每天九点准时来,却要耗到中午才买完。她常说:“横竖都是等死,不如慢慢来。“起初我觉得这话丧气,后来才咂摸出滋味。她丈夫肺癌走的时候才五十二岁,存折上的数字够买半套房子,化疗单子却摞得更高。

上周末女儿写作业,突然问我:“爸爸,为什么你们大人总说没时间?“我正要回答,看见她作业本上画着个小人,正往漏斗里倒沙粒。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想起她五岁时,我在接电话,她拽我衣角说看蚂蚁搬家,我不耐烦地挥手。现在她十二岁了,再不会让我看蚂蚁了。

昨夜下暴雨,我站在阳台上看雨帘。对面楼有个窗口亮着灯,隐约见个身影在跳舞。雨声太大,听不见音乐,但看那影子摇摆的节奏,想必是首老歌。那人跳得很笨拙,却很快活。我想起单位里刚退休的老赵,他说现在每天学探戈,因为“死之前总得知道什么是飞翔“。

我们总在赶时间,却忘了时间也在赶我们。像两个竞走的人,开始是我们在前面,不知何时就被反超了。小时候觉得一天很长,长到能看完蚂蚁搬家,能跟着云朵走三条街。现在一天短得像是打了个喷嚏,睁开眼就是天黑。

今早我特意早起,走到小区花园。露水还挂在草叶上,几个老人在打太极,动作慢得像电影定格。我在长椅上坐了很久,久到看见阳光如何一寸寸爬过树梢。口袋里手机震动了好几次,我没去管它。突然明白,所谓赶时间,不过是在提前赶往终点。而终点就在那里,不赶也会到。

赶了一辈子时间的人,最后都被时间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