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锚皿渊瞳

路明非呆呆的望着路明泽。

触感并非温软,而是西伯利亚万年冻土般刺骨的寒!

轰!

路明非的意识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拖拽、下坠,穿过冰冷刺骨的海水,重重砸在一片坚硬的现实之上。他猛地一个激灵,像溺水者挣扎出水面的本能,却发现自己并非在水中,而是站在一片比深海更令人窒息的雪野边缘。

风声。那是他听见的第一种声音,也是唯一的声音。卷起地上细密如尘的雪粉,形成一片片狂舞的白色幕帘,遮蔽了视线所能企及的一切边界。世界被压缩了,只剩下这永不止息的咆哮和铺天盖地的苍白。

冷,一种钻心蚀骨的冷。寒气无视了他身上单薄的衣物,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皮肤,扎进血肉,直抵骨髓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碎玻璃,灼烧着咽喉和肺叶。他下意识地抱紧双臂,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仿佛连灵魂都要被这酷寒冻结、碾碎。

就在这片混沌的、被风雪统治的纯白地狱中央,他看见了。

两个渺小的身影。更准确地说,是那个跪坐着的、纤细的身影,和她怀中紧紧搂抱着的、几乎失去形状的存在。

那跪着的,无疑是个女孩,身形单薄得令人心碎。她裹着一件早已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不堪的棉衣,裸露在外的皮肤在风雪中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一头浅金色的头发,失去了应有的光泽,湿漉漉地贴在冻得发红的脸颊和脖颈上,被风撕扯着,如同狂风中挣扎的枯草。她整个人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佝偻着,双臂死死地环抱着怀中的躯体,仿佛那是她在这片荒芜中唯一的浮木,唯一的依靠。

她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少年。或者说,曾经是一个少年。他软软地瘫在女孩的臂弯里,头无力地后仰着,露出一段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扭曲角度,腹腔的位置,一片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色,正在他身下纯白的积雪上,以一种缓慢而执拗的姿态,洇染开来。那红,是如此地触目惊心,在一片死寂的白与灰蓝的风暴背景中,妖异地绽放着,像一朵来自地狱的、巨大而绝望的曼珠沙华。

血。浓稠的、温热的生命之液,正从那少年被撕裂的腹腔里汩汩涌出,渗入冰冷的雪层,又被更低的温度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冰晶。那朵血之花,在无声地扩大它的领地,每一寸蔓延,都带着生命流逝的沉重。

女孩的头深深低垂,额头几乎抵在了少年冰冷的额角上。风雪太大,路明非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到她瘦弱的肩膀在剧烈地、无法抑制地耸动。她在哭泣。无声的,绝望的恸哭。那是一种连狂风都无法完全掩盖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她的一只手,死死地按在少年腹部那可怕的伤口上,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和力气,堵住那决堤的生命之泉。然而,鲜血依旧固执地从她冻得发青的指缝间渗出,染红了她破旧的衣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绝望图景中,路明非看到了光。

并非来自天空或雪地的反射光。是两团燃烧在女孩低垂脸庞上的、炽烈的黄金色火焰!那是她的眼睛!不知何时,她抬起了头,那双璀璨如熔金的瞳孔,穿透了狂舞的雪幕,如同两盏在无尽黑夜中倔强点亮的孤灯,直直地映照着怀中少年那张因失血过多而呈现出纸一样死白的脸。黄金瞳!路明非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敬畏与恐惧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炽热,带着一种非人的威严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竟在这片连时间似乎都被冻结的暴风雪中,硬生生撕开了一小块属于她的、燃烧着的空间。

风,似乎有那么一瞬间,被这双燃烧的黄金瞳所慑,减弱了咆哮。几缕破碎的音节,被这短暂的缝隙捕捉,挣扎着穿过风雪的距离,断断续续地送入了路明非的耳中。

“他们说……名字……”女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属于寒冷地域的异国腔调,是俄语,但路明非奇迹般地听懂了,“……是存在的锚点……”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剧烈的喘息和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可……可是……我没有锚……雷娜塔……什么也没有……”

雷娜塔。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击中了路明非的意识核心。黑天鹅港。零号。那个被称作“皇帝”的少年。赫尔佐格的实验室。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冰冷的文件记录瞬间涌入脑海。原来是她!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女孩,就是后来的零!那个永远面无表情、强大而神秘的零!她此刻的脆弱和绝望,与路明非记忆中那个冷冽如冰刃的身影形成了令人心脏抽痛的巨大反差。

雷娜塔——一个被亲生父母当作货物般廉价贩卖给魔鬼研究所的“商品”。她口中的“没有锚”,是比西伯利亚的寒风更刺骨的真相。名字?身份?归属?这些构成“人”之存在的基石,对黑天鹅港里的“货物”而言,是奢侈到可笑的幻梦。他们存在的“本质”,早已被冰冷的编号和实验目的粗暴地定义、扭曲、抹杀。路明非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在叔叔家小心翼翼寄居的“多余者”,那个永远在人群边缘的“隐形人”。一种深沉的共鸣,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穿透了时空和身份的隔阂,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存在先于本质?萨特的哲学命题在此刻显得如此残酷而真实。他们是被剥夺了“本质”定义权的存在,像无根的浮萍,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形状。

雷娜塔的动作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停止了哭泣,或者说,她的眼泪似乎已经被极寒冻结在了脸上。那双燃烧的黄金瞳里,绝望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坚韧取代。她猛地低下头,牙齿咬住了自己身上那件破旧棉裙的下摆。布料早已被雪水和血污浸透,冰冷而僵硬。她用力地撕扯着,发出“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一小条沾着污渍的、边缘参差不齐的布条被她撕了下来。

她的动作笨拙而急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她试图用这破布条去包裹少年腹部那狰狞的伤口。她的手指冻得僵硬发紫,关节几乎无法灵活弯曲,每一次触碰少年冰冷的皮肤和温热的血液,都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她试图将布条缠绕上去,但伤口太大,位置太深,那薄薄的一层布根本无济于事。鲜血很快将布条浸透,暗红色迅速扩散。她徒劳地按压着,试图阻止那生命的流逝,动作却越来越慌乱,越来越绝望。这雪原的绝对空无,像一面巨大的、冰冷的镜子,映照着她这渺小而徒劳的抗争。神明?救赎?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只有呼啸的风声作为回应。意义何在?在这荒诞的舞台上,她只能依靠自己,用这微不足道的布条,用她仅存的意志,去对抗虚无,去书写属于自己的、血淋淋的“存在”宣言。

就在雷娜塔的指尖又一次徒劳地滑过那被血浸透的布条边缘时,一只冰冷的手,如同从冻土中突然伸出的铁钳,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濒死之人所能拥有!

雷娜塔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闪电击中。她惊恐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怀中的少年——零号,或者说,路鸣泽——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不再是涣散的、濒死的浑浊,而是凝聚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幽深的光芒。那光芒并非黄金瞳的炽烈,却更显深邃,仿佛宇宙深处冰冷的星辰,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但那眼神,却如同燃烧的冰,死死地锁定了雷娜塔。

“想……”他的声音极其微弱,如同游丝,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屏障,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奇异的重量,直接敲打在路明非和雷娜塔的心上,“……想要名字吗?”

雷娜塔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幼兽。她僵在那里,似乎连呼吸都忘记了,只剩下手腕处传来的冰冷而强大的钳制感,证明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路鸣泽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笑容,却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酷的诱惑。他扣住雷娜塔手腕的手指,似乎又收紧了一分,传递着一种不容逃避的力量。

“用你的……”他的声音更轻了,却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雷娜塔最深的渴望和恐惧,“……‘镜瞳’……”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看穿我的灵魂!”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路鸣泽那幽深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某种古老的、沉睡的意志被瞬间点燃!一道无形的、沛然的冲击波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并非物理的冲击,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狂暴的意志洪流!

“看穿它!”路鸣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命令式的、撕裂般的决绝,如同最后的审判号角,“它……比你父母那廉价的交易……更真实!”

“镜瞳”!

这个词如同启动最终程序的密钥。雷娜塔那双原本因惊愕而圆睁的黄金瞳,在听到这个词的刹那,猛地收缩!紧接着,瞳孔深处,那璀璨的熔金色如同遭遇了风暴的熔炉,开始疯狂地旋转、沸腾!瞳孔的形状在瞬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不再是圆润的轮廓,而是被无数细密到极致、精密如机械齿轮般的金色纹路所覆盖、所重构!那些纹路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高速流转、组合、分解,如同宇宙间最精密的仪器核心在超负荷运转!

言灵·镜瞳——被动触发!

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通过路鸣泽那只冰冷的手,如同高压电流般强行灌注进雷娜塔的视觉神经,直达她的大脑核心!那不是她主动发动的能力,而是被路鸣泽那狂暴的意志和命令,硬生生地“撬开”了灵魂的闸门!

“呃啊——!”雷娜塔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弓起,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她的头颅不受控制地后仰,那双被精密金色纹路覆盖的黄金瞳,死死地、被动地,聚焦在路鸣泽幽深的眼眸深处!

就在这视线交汇的零点一秒,一股强大到无法形容的信息洪流,如同宇宙初开的奇点爆炸,沿着那被强行建立的视觉链接,汹涌地冲入了雷娜塔的脑海!而这股洪流,也如同共享的频道,瞬间将路明非的意识也粗暴地拉扯了进去!

轰——!

路明非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随即是无尽的、高速旋转的光怪陆离的色彩和线条!那不是普通的视觉,而是灵魂被强行拖入另一个维度空间的撕裂感!当这令人晕眩的撕裂感稍稍平息,他发现自己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内视”视角,共享着雷娜塔通过“镜瞳”所看到的一切。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路鸣泽那具濒临崩溃的肉体。但这不再是表面的伤口和苍白。在镜瞳的解析下,一切都变成了冰冷的、结构化的数据流。肌肉纤维如同断裂的琴弦,神经束闪烁着濒临熄灭的微弱电信号,断裂的肋骨像扭曲的钢筋。最触目惊心的是腹腔那个巨大的空洞,边缘的组织在微观层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被强大力量强行撕裂后又企图自我扭曲、粘合的景象,仿佛有无数微小的、无形的爪牙在疯狂地破坏又徒劳地修复。生命力如同沙漏里的流沙,正从那破口处飞速流逝,数据流呈现出一片刺目的、代表衰竭的暗红色警告。

然而,就在这具破碎不堪、数据流疯狂报警的躯壳最深处,在那象征生命核心的、本该是心脏位置的地方,镜瞳捕捉到的东西,让路明非和雷娜塔的灵魂同时感到了无法呼吸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和……顶礼膜拜的冲动!

那里盘踞着一团……无法用人类已知词汇形容的“存在”。它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无数最纯粹、最狂暴、最古老的能量凝聚而成的终极符号。它呈现出一种威严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形态轮廓——巨大的、遮天蔽日的膜翼虚影在能量流中若隐若现,象征着绝对力量的利爪撕裂着空间的屏障,一条覆盖着冰冷鳞片的、仿佛能缠绕星辰的巨尾在能量的湍流中缓缓摆动。它只是静静地蛰伏着,就散发出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俯瞰众生如蝼蚁的绝对威严!那是龙!是超越了物质形态的、纯粹精神层面的龙类至尊意志!它像一颗被强行塞入脆弱人类容器中的恒星内核,虽然被这残破的躯壳所束缚、压制,甚至因为躯壳的崩溃而显得黯淡、不稳定,但它本身的存在,就是“力量”二字的终极诠释!

这景象已经足够震撼灵魂,但镜瞳的解析并未停止。它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继续向着那龙类核心意志的更深处剖析。在那一层层威严、古老、狂暴的能量光谱背后,在那些象征力量与不朽的龙文符箓交织的最底层,镜瞳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杂质”。

那是一缕极其纤细的、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狂暴龙威碾碎的“光”。它呈现出一种温暖的、近乎透明的淡金色,与周围冰冷威严的龙类能量光谱格格不入。它像一条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求生的细线,微弱地搏动着,散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光谱:深入骨髓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孤独;对某种遥远而模糊温暖的、近乎偏执的渴望;一种被整个世界排斥、放逐的巨大悲伤;以及……一种深埋在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对“羁绊”的近乎贪婪的索取!

这缕光,这缕“杂质”,它有一个名字。

它的名字,通过镜瞳解析出的最本源信息,直接烙印在雷娜塔和路明非的意识深处——路鸣泽。

这不是一个代号,不是一个实验体的编号,甚至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呼。它是这缕“杂质”本身,是这缕光在无尽的孤独与渴望中为自己凝聚出的“锚点”,是它存在的核心定义!它脆弱,却顽强;它悲伤,却渴望;它被庞大的龙类意志所包裹、压制,却固执地存在着,如同黑暗宇宙中唯一不肯熄灭的星辰。

就在路明非和雷娜塔的意识被这缕名为“路鸣泽”的光所震撼、所吸引的瞬间,镜瞳的视野发生了更诡异的变化。

那缕淡金色的光,似乎感应到了他们的“注视”。它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心脏的一次搏动。紧接着,光晕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荡漾开来。光晕的中心,开始凝聚、变幻、成像。

雷娜塔在那光晕的中心,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不是此刻跪在雪地里狼狈不堪的雷娜塔,而是一个更年幼、眼神空洞麻木、蜷缩在冰冷铁笼角落的小女孩。那是她过去的影子,是她被定义为“货物”时的存在。那倒影的眼神里,充满了和她此刻感受到的同样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而路明非,则在那荡漾的光晕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不是此刻站在风雪边缘的旁观者,而是那个在叔叔家狭窄的储物间里,对着老旧电脑屏幕,在虚拟世界里寻找一点点存在感和逃避的衰小孩。那个自己,眼神里同样写满了被世界遗忘的茫然和孤独。

然后,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在雷娜塔的倒影旁,在路明非的倒影旁,那缕淡金色的光,开始勾勒出第三个身影的轮廓。那身影的线条起初有些模糊,但迅速变得清晰——赫然正是此刻濒临死亡、躺在雷娜塔怀中的路鸣泽!少年形态的路鸣泽!

三个倒影,雷娜塔、路明非、路鸣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并排出现在那缕淡金色光晕的中心。他们身处不同的时空:年幼的雷娜塔在铁笼,少年的路鸣泽在雪原,少年的路明非在储物间。

穿着不同的衣服,脸上带着不同的表情,但他们的眼神深处,却燃烧着同一种火焰——一种被世界放逐、被孤独啃噬、渴望抓住什么却又害怕失去的、彻骨的、灵魂共振的孤独!

镜瞳的视野,如同碎裂的万花筒,将这三个不同时空、不同身份的倒影,强行叠加、融合在一起。他们彼此凝视,彼此映照,彼此确认。路明非感到一种灵魂被撕裂又强行拼合的剧痛,他看到了雷娜塔眼中那个衰小孩的自己,看到了路鸣泽眼中那个铁笼里的小女孩,也看到了自己眼中,那个躺在雪地里、流着血却眼神幽深的少年!

在这一片混乱、痛苦却又无比清晰的灵魂映射中,一个冰冷而确凿的认知,如同冰山浮出海面,重重地撞入路明非和雷娜塔的意识核心:

他们——路鸣泽、路明非、雷娜塔——共享着同一种孤独!

那不是简单的情绪相似,而是灵魂底色上的同源!是存在本质上的共鸣!镜瞳所揭示的,是埋藏在他们生命最底层的、无法剥离的“杂质”,是同一种渴望被世界接纳、渴望被赋予意义、渴望一个“锚点”的孤独灵魂,在三个不同容器中的显化!

“呃……啊!”雷娜塔发出一声短促的、仿佛灵魂被灼烧的痛呼。强行运转镜瞳带来的巨大负荷和这灵魂映射的冲击,让她眼前发黑,身体剧烈摇晃,几乎要抱着路鸣泽一同栽倒在雪地里。覆盖瞳孔的精密金色纹路疯狂闪烁,明灭不定,似乎随时会崩溃。

也就在她意识即将涣散、镜瞳行将关闭的最后一瞬,路鸣泽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命令,不再是诱惑,而是一种低沉的、带着奇异韵律的宣告,每一个字都仿佛古老的龙文,带着契约的沉重力量,直接烙印在灵魂之上:

“我与你缔约……”

这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瞬间压过了镜瞳解析数据流的嗡鸣和灵魂映射的混乱噪音,清晰地响彻在雷娜塔和路明非的意识空间。

“从今往后……”路鸣泽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在宣读创世的法典,“……我将始终把你带在身边……”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时间也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这穿越灵魂的声音。

“……不彼此抛弃……”这四个字,如同沉重的磐石,带着千钧的承诺,砸落在雷娜塔早已冰封的心湖深处。抛弃?她的一生,就是被不断抛弃的旅程。父母、世界、命运……从未停止过抛弃她。这四个字,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她灵魂最深的锁孔。

“……不彼此出卖……”出卖?在黑天鹅港,出卖是生存的法则。为了多一口面包,为了少一顿鞭打,出卖同伴如同呼吸般自然。这四个字,像一道刺破黑暗的闪电,照亮了她从未敢奢望的信任。

路鸣泽的声音在继续,带着一种超越生死的庄严:“……直到死亡尽头——”

“死亡尽头”四个字,像冰冷的铁链,缠绕上来。雷娜塔眼中的黄金瞳,那濒临熄灭的精密金色纹路,在听到这四个字的刹那,如同被注入了一股狂暴的、毁灭性的能量!轰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那光芒不再是解析世界的冰冷金色,而是燃烧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绝望的反抗!

“不——!”

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嘶喊,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猛地从雷娜塔干裂的喉咙里炸裂出来!这声音是如此尖锐,如此绝望,又如此疯狂,竟然短暂地盖过了西伯利亚暴风的怒吼!

她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额头狠狠地、决绝地撞在路鸣泽冰冷的额头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鲜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路鸣泽的,瞬间从两人紧贴的额角渗出,蜿蜒流下,在两张同样年轻却写满苦难的脸上,刻下了一道短暂而刺目的猩红印记。

她抬起头,那双燃烧到极致的黄金瞳,死死地、疯狂地盯住路鸣泽幽深的眼睛,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献祭的狂热和一种粉碎一切的决心。

“死亡……”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铁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灵魂燃烧的噼啪声,“……死亡也不是尽头!”

她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对着这片埋葬了无数绝望的雪原,对着这冰冷无情的命运苍穹,发出了最后的、最叛逆的呐喊:

“我们的名字……”她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会刻进对方的龙骨!”

“刻进龙骨”!

这不再是人类语言的表述。这是龙族最古老、最神圣、最不可违背的血之契约!是将彼此的真名,以灵魂为刻刀,永久烙印在对方生命最核心、最不朽的龙骨之上!从此,生死相依,命运相连,轮回不灭!这是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物质消亡的、形而上的终极羁绊!

誓言出口的瞬间,一股无形的、无法形容的力量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爆发!没有耀眼的光芒,没有震耳欲聋的声响,只有一种绝对的、概念层面的“完成”。

路明非作为旁观者,清晰地“看”到了契约的成形。两道微弱的、却蕴含着无穷信息的灵魂印记——一道带着路鸣泽那缕淡金色“杂质”的核心气息,一道带着雷娜塔燃烧的黄金瞳和镜瞳的独特印记——如同两条相互追逐的星环,在两人灵魂接触点,那相抵的额头和渗血的伤口诞生。它们瞬间融合、纠缠,化作一道闪烁着混沌微光的符文,然后一分为二,带着无可阻挡的、宿命般的轨迹,如同两颗逆向坠落的流星,一道狠狠砸入路鸣泽灵魂深处那蛰伏的龙类核心意志旁,那缕名为“路鸣泽”的淡金色光芒瞬间暴涨,仿佛得到了无上的滋养和稳固!另一道则逆流而上,穿透雷娜塔的灵魂壁垒,在她精神世界的最深处,在那片被编号和实验数据占据的荒芜之地,轰然烙印!一个由龙文构成的、闪烁着淡金与炽金双色的名字——零——如同燃烧的星辰,在她灵魂的虚空中被点亮!取代了所有冰冷的编号,成为了她存在的唯一真名!从此,雷娜塔死了,活下来的是零!路鸣泽的零!

契约成立!

列维纳斯的“他者”在此刻具现!零不再是路鸣泽庞大意志下可以被吸收、被同化的“他者”,而是通过这“刻进龙骨”的绝对契约,成为了他生命中无法被“总体性”吞噬的、唯一的、绝对的“他者”!她拥有了定义他、束缚他、与他平等对话的权利!同样,路鸣泽也成为了零存在的终极“锚点”和无法逃避的“他者”!

而路明非,在这灵魂层面的剧变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感。他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契约的光芒如同利剑,瞬间刺穿了他意识中一层厚重的、自欺欺人的迷雾。他看到了自己与路鸣泽那纠缠不清的灵魂本质——那个在现实世界中懦弱逃避、害怕孤独的路明非,与这个在绝境中不惜一切制造羁绊、对抗虚无的路鸣泽,根本就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是他自己人性矛盾性最极端的镜像投射!路鸣泽所渴求的、所制造的羁绊,正是他自己内心深处最不敢承认、却又最渴望的东西!楚子航在雨夜固执等待父亲的身影,绘梨衣在小本子上写下“Sakura最好了”时纯粹的眼神……这些他曾无法理解的执着,在此刻都拥有了答案——所有对抗虚无深渊的力量,都来源于对某个“他者”说出“我在这里”,并被对方确认的瞬间!羁绊,是存在唯一的证明!

风雪似乎被这无形的契约之力所慑,诡异地停滞了一瞬。飘落的雪花凝固在空中,呼啸的狂风失去了声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雪原上,只剩下跪坐着的女孩,和她怀中那个刚刚与她缔结了超越生死契约的少年。零的黄金瞳依旧燃烧着,但里面的疯狂和绝望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疲惫的宁静和一种扎根于灵魂深处的坚定。路鸣泽的眼睛微微闭着,脸上依旧毫无血色,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生机,如同黑暗中挣扎出的嫩芽,开始在他残破的躯体内极其微弱地搏动。那染血的曼珠沙华,在凝固的雪原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凝固的妖艳。

路明非沉浸在这灵魂的顿悟和眼前这奇迹般的静谧中。一种混杂着悲悯、震撼、羡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归属感的复杂情绪,如同温热的潮水,包裹着他冰冷的心。他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去触碰这份用生命和灵魂换来的羁绊,去感受那份在绝境中诞生的、向死而生的勇气。

就在他下意识地想要抬起脚,向前迈出一步的瞬间——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不是通过风雪传来的声音,不是来自前方雪原中心那两个身影的声音。那声音,是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的。带着少年特有的、尚未完全变声的清亮质感,却又浸透了无尽的、仿佛跨越了亿万年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戏谑。

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如同朋友间随意的问候,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路明非所有的沉浸和感动:

“哥哥……”

路明非的身体骤然僵住,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心跳漏跳了无数拍。一股寒意,比西伯利亚的酷寒更刺骨、更深入骨髓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他猛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视线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向雪原中心。

路鸣泽依旧闭着眼,软软地躺在零的怀里。

但是!

零怀中那个濒死的少年,不知何时,竟微微侧过了头!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正对着路明非所站的方向!

他依旧闭着眼,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一个冰冷到极致、又带着无尽玩味的微笑!

然后,那紧闭的眼睑,缓缓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之下,露出的不是虚弱涣散的瞳孔,而是……一点幽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的黑暗!那黑暗只闪现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紧接着,黑暗褪去,显露出瞳孔真正的颜色——如同熔化的、流动的液态黄金!璀璨、威严、非人!那黄金瞳中,清晰地、毫无阻碍地,倒映着风雪边缘,路明非那惊骇欲绝、呆若木鸡的身影!

那黄金瞳中的倒影,是如此清晰,如此近在咫尺,仿佛路明非就站在路鸣泽的面前,而非百米之外的雪野边缘!

“你在看什么呢?”

那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再次在路明非的脑海深处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他的神经。

路鸣泽那微微弯起的嘴角,似乎咧得更开了一些。那是一个无声的、宣告性的嘲笑。

然后,那声音带着一种终结般的、不容置疑的轻松,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你该醒来了。”

“醒来了……”

“来了……”

声音的余韵还在脑海深处回荡,带着冰冷的回响。

路明非眼前的一切——凝固的风雪,雪原中央相拥的零与路鸣泽,那朵巨大的、妖异的血之曼珠沙华,那双倒映着自己惊恐表情的黄金瞳——如同被重锤击中的镜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咔嚓!

一声无声的脆响在灵魂深处炸开!

整个世界,连同他意识中所有的震撼、顿悟、悲悯和恐惧,轰然碎裂!化作亿万片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碎片,卷入一个无形的、巨大的、黑暗的漩涡!

“呃——!”

--------------------

医疗舱内一片寂静,只剩下仪器平稳的电子嗡鸣和通风系统低沉的叹息。杜登博士俯身,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金属台缝隙里那枚剥落的苍青鳞片,对着冷光观察其内部流转的、近乎熄灭的暗金色纹路。

就在这时——

金属台上,少年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冰封蝴蝶挣扎着破茧。沾附其上的细小冰晶簌簌坠落。

下一秒,路明非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瞳孔深处,熔金般的色泽如同沉入深海的余烬,只残留着一线惊心动魄的微光,随即迅速黯淡、收缩,被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和浓重的疲惫所取代。他像一条被强行拖出水面的鱼,胸膛剧烈起伏,发出嗬嗬的、仿佛喉咙被砂纸磨过的粗重喘息。

“呃……啊……”干裂的嘴唇翕动,却只挤出一丝破碎的气音。

“醒了!他醒了!”杜登博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立刻扑到监控屏幕前。心率线在短暂的飙升后,顽强地回归平稳的基线,只是呼吸频率依旧紊乱。

路明非的视线涣散地扫过冰冷刺目的顶灯,扫过周围布满精密仪器和管线的苍白墙壁,最后茫然地落在自己身上——那些束缚着他四肢和躯干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拘束带。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一种……铁锈般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直冲鼻腔。

血腥气……

不是这里的!是梦里的!是西伯利亚冰原上,那朵在纯白中妖异绽放的血之曼珠沙华!是雷娜塔冻得发青的手指缝里渗出的温热!是路鸣泽腹腔那个巨大空洞里涌出的、带着龙类气息的生命之泉!

还有……那双眼睛!

那双穿透了风雪、穿透了时空、穿透了他所有伪装和逃避的黄金瞳!清晰地倒映着他惊恐、呆滞、如同被钉在命运标本台上的身影!

“哥哥,你在看什么呢?”

“你该醒来了。”

冰冷戏谑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针,再次狠狠扎进他的耳膜深处。路明非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带动金属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零……”一个嘶哑得不成调的名字,终于艰难地从他干涸的喉咙里滚了出来,轻飘飘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带着梦境残留的寒气。

“什么?”杜登博士没听清,凑近了些。

路明非却猛地闭上了眼,仿佛要隔绝掉眼前这陌生而冰冷的现实,更想隔绝掉脑海中那双挥之不去的黄金瞳和那片染血的雪原。剧烈的头痛袭来,像有无数根冰锥在颅内搅动。天台上的诡谲辩论,路鸣泽那些关于“傀儡”、“爱”、“理念世界”的疯言疯语,与雪原契约的震撼画面疯狂交织、碰撞,几乎要撕裂他的意识。

我是谁?

路鸣泽是谁?

零是谁?

那个契约……那份刻进龙骨的羁绊……

无数个问题如同沸腾的熔岩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翻滚,却找不到一个出口。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弱,比被抽干了四分之一生命时更甚。那是灵魂被反复撕扯、窥探、烙印后的精疲力竭。

“体征稳定,意识清醒,但精神波动剧烈。”杜登博士对着通讯器快速汇报,“路所长,他醒了!重复,路明非已苏醒!”

路明非没有理会博士的声音。他尝试着动了动被束缚的手指,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真实的刺痛。他费力地偏过头,视线透过医疗舱厚重的观察窗,只看到外面一片模糊的、被应急灯光勾勒出的钢铁走廊轮廓,以及走廊尽头那扇刚刚关闭的、象征着“父亲”离去的合金门。

风雪依旧?

元素乱流?

龙王?

卡塞尔学院?

外面的世界,似乎比这间冰冷的医疗舱更加凶险莫测。而他,刚从一场灵魂深处的风暴中挣扎上岸,浑身湿透,精疲力竭,带着满腹的疑问和那个魔鬼最后的耳语,被牢牢束缚在这张金属台上。

他回来了。但带回来的,远不止一具伤痕累累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