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沉沉,偏殿西角的油灯早已熄灭,天地间仿佛只剩一口黑色的井。
林郁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腰间别着一只空瓷瓶,借口是来收回昨日遗落的汤药。他脚步极轻,鞋底几乎不带声响,悄无声息地走到偏殿门前。
门虚掩着,铜扣上草草缠了道红线,像是有人走个过场似的封了,又像故意留下入口。
林郁低头一闪,身形一斜便踏入殿内。无灯、无香、无声,死过人的地方静得近乎虚假。空气中没有血腥味,甚至没有腐败的潮气,只有一缕干净得异常的檀香残气——太干净了,干净得叫人心惊。
他蹲下身,手指轻抚地砖,冰冷,光滑。
“扫得太利索了。”他在心里说,眉头越锁越紧。
一个人自缢,若是生前还挣扎过,地上必定会留下拖痕、翻倒的器具,甚至是体液的痕迹。可这地面一尘不染,连王立恒死前所跪的蒲团都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
他缓缓移步到那根绳子边上。绳子已经被剪断,卷成一团堆在香案角落,尾端却有明显焦黑痕迹。他伸手轻嗅,果然还残着一缕焦麻气。
“烧断的……”
他低头盯着那一截被烧焦的断头,心中泛起一阵恶寒。
再看香案上三柱香中的最后一支,香灰只有半截,火头似是中途被人捏熄的。整座殿堂,香未燃尽,人已断气,时间对不上,顺序也不对。
“这不是他自己准备的香。”他低声呢喃,“是别人布的。”
王立恒不是自己走上去的,而是被“安排”成了吊死的样子。
这念头刚成形,窗外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与短促的低语,仿佛有两人绕过偏殿巡视。
“这边看看。”
林郁心头猛跳,立刻藏身帷幔后侧,屏息静立。脚步声靠近片刻,又慢慢远去,未曾进门。
他等了片刻,确认对方离开,这才悄然退出殿门,回身把铜扣轻轻挂好,转身隐入夜色。
他的背上,已被冷汗打湿。
清晨的阳光照不进灶房内厅,窗纸半卷,烟火味混着汤膳的香气。
赵奇坐在长案后头,翻着一册泛黄的账簿,神情自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郁垂手立于一侧,低声道:“回公公,小的昨夜按令收药瓶,在偏殿里……发现几处不妥。”
赵奇停下翻页,淡声问:“不妥?”
“绳断处有焦黑痕迹,像是被火烧断的。香灰未燃尽,地上无挣扎痕迹……整间殿看着像是被人‘整理’过的。”林郁措词谨慎,语速也放得极慢。
赵奇“啪”地合上账簿,终于抬头看他,眼中波澜不兴,却透着一股令人喘不过气的沉冷。
“你以为你是谁?”
林郁垂头,不言。
“你是提刑司?还是尚服局御事?轮得到你去查死因?”
赵奇起身,踱到他身前,盯着他,声音压低:“王立恒为什么死,你知道重要吗?重要的是他已经死了,且‘该死’。你要是聪明,就把你昨晚看见的、想到的、怀疑的,全都忘干净。”
他顿了顿,语气一转,冷如利刃:“你再多走半步,死的就不是他一个。”
林郁低低应了声:“小的知道了。”
赵奇收回视线,转身坐回原位,仿佛刚才那段话不过随口训人般轻描淡写。
林郁缓缓退下,走出门槛时,脚步轻微一晃。
他明白了——赵奇并不是不知道真相,而是不许他说出真相。
在这个地方,真话值不了命。
入夜前,赵奇忽然又叫了林郁去。
这次,他语气却变得和缓起来,甚至递给他一个包着朱红符纸的函袋。
“拿这个去膳房东角,把它交给老李。”他说得随意,“我那边还有几样调配要查,让你先走个面。”
林郁接过,点头称是,心中却瞬间明了:这是让他试水——走到对家的人前,看看会不会被咬。
膳房东角人多口杂,他顺着交代找到了老李。对方是个干瘦精明的太监,接过信袋时只用拇指轻轻一摸,便确认了身份。
“赵公公的人啊。”老李打量他,眼里带着一分笑,“果然模样干净,说话也干净。”
林郁低头拱手:“托公公抬举。”
老李微微一笑,忽然凑近一步,语气不紧不慢:“你这双眼,太干净了。在这地方啊,干净的人……活不久。”
林郁垂眼,语气平静:“若真干净,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里仿佛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在拉扯。最终,老李轻轻点头,转身离去。
林郁站在原地半息,才缓缓转身返回。
夜色浓重,屋内只剩一盏孤灯,茶水早已凉透。
林郁坐在桌前,盯着那只喝了一半的茶碗许久。屋外有风吹过帘角,带来一丝浅浅的檀香余味。
他喃喃低语:
“我不是不该看,是还不够格看。”
他终于明白,赵奇不是因为他说错了话,而是因为——他说得太早。
在这座宫里,说得早,说得多,说得真,都不如说得巧,说得值。
“若只是靠活着,那我不过是又一个王立恒。”
他望向窗外那一角月光,眼中多了一丝新的锐利。
“从现在起,我要开始,选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