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祥瑞

营州城外百里,辽军大营。主帅帐内,连日的军事会议已经开了两天,众将依旧争论不休。

“再等三日,营州城已是强弩之末,不攻自破!”

“等什么等?唐军不会再有支援了,根本不用等五日,趁现在直取城池,岂不更快?”

“廖将军这话说的,为时尚早。未收到云梦楼雪堂的情报,有没有援军,还有待商榷吧……”

众人各执己见,言辞激烈,帐内吵嚷声此起彼伏。

辽太宗耶律尧骨坐于主位,眉头微皱,右手撑着额角,眼底满是隐忍之色。

听得脑仁生疼,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锐利如鹰的眼睛,扫视一圈,侧头低声问道:“谷老呢?”

”回陛下,雪堂主原本是打算来的。可临出营帐前,他孙儿养的那两只隼,啄开了笼子,越狱了——”

回话的臣子二十出头年纪,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模样清秀儒雅,着军人铠甲装扮。

这话乍听来,十分不符合常理,帐内不少将领瞪大了眼:两只鸟跑了,就能耽误军议?!

但辽太宗并未生气,仅仅是刮了对方一记眼刀:

“敌辇,好好说话!两只畜生跑了,也能耽误来议事么?!”

耶律屋质,字敌辇。大辽帝国的现任慎隐,负责处理贵族政教事务,是太宗最亲近的心腹。恭敬地弯腰,轻笑着,语气悠闲地拱手答:

“陛下,这两只隼,是他孙儿一手养大的。”太宗眸光微闪,似有所悟,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你的意思是,唐军是否有援军,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耶律屋质没有明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太宗顿时心情大好,提高音量下令:

“来人——!调一个队人去帮谷老找鸟,找到了重重有赏。”

令才颁下去没一刻,哨兵又调头回来了。慌慌张张地进门,差点被门口的兵器绊一跤。

“作甚么,毛毛躁躁的。站好了说话!”

门口的高阶将领看不过去,低声训斥了一句,眉眼中尽是嫌弃。心道:陛下身边的亲卫军这素养有待提高啊!

哨兵慌忙扶正了兵器,站直时分,额角尽是汗珠,也不知是吓得还是跑得着急了。见营帐内十几双眼睛突然齐刷刷都盯着他看,更是紧张万分,不由得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头也不敢抬。

“出了什么事?”

将领们左右让出一道光亮,上位的太宗总算瞧见了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发问。

哨兵白着脸,也不敢擦汗,战战克克地答:“回陛下,外面……外面……”

“外面怎么了?你倒是说啊——”最靠外侧的年轻将领是个急性子,受不了他的吞吞吐吐。朝上一抱拳,“陛下,我去瞧瞧——”

说话间,打帘闪身,便出了营帐。

几个瞬息不到,年轻的将领很快就回来了,脸色巨变,已不似方才的淡定从容。舌头打结,但好歹能说句完整的话来:

“回禀陛下,我们……被包围了。”

此言一出,帐内瞬间鸦雀无声,紧接着,所有将领惊然起身。

“什么?!”

“干他娘的,老子去杀了这帮唐狗!”

闹闹哄哄地一片响动,拔刀地拔刀,提剑地提剑,乒乒乓乓,兵器声不绝于耳,杀气升腾。

太宗皇帝面容微沉,没说话,瞟了一眼身旁的慎隐。

后者心领神会,微微一笑,语气一如既往的悠然:“说清楚。我们被谁包围了?”

将领倏忽察觉自己似乎没表达明白,差点闹出乌龙来,赶忙解释:

“诸位别紧张,不是唐人。我们……被山谷里的兽群包围了。”

“啥玩意儿?!”

“姜副将,你开玩笑呢吧?!”

“就是!这大冬天的,哪儿来的兽群?!猎户都不出门了。”

姜副将立即不高兴地吹胡子瞪眼:“瞧你讲得什么话?!外面那么大一头白鹿,我能看错?!再说了,即便我眼花,难道所有的兵都眼花了吗?!”

“白鹿?”

耶律屋质眉梢微微上挑,目光中闪过一抹思索。

姜副将点头,神色复杂地回道:“两人高,鹿角上有霞光。”

帐内瞬间一片寂静。

姜副将思忖了一下,严肃地又补充了一句:

“鹿旁好像还站着个女的……”

此言一出,众将纷纷面面相觑。半晌,一名年长的将领猛地一拍大腿,惊喜地叫道:

“天女与神鹿降世,这是能带来好运的祥瑞之照呀!”

众将士立马表情变得喜悦起来。

“陛下,真是天佑我大辽啊!”

““白鹿乃契丹部的圣兽,凡见者,必有大胜!”

“何止这一战,白鹿是丰收之神,这一年都将五谷丰登,繁荣昌盛!”

刚刚还杀气腾腾的帐内,此刻变得热闹非凡,议论声不绝于耳。有人兴奋地搓手,有人已开始计算此兆头该如何昭告全军。

太宗微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向耶律屋质:“敌辇,你怎么看?”

耶律屋质轻笑,拱手答道:“天赐之兆,凡人不可违。”

太宗沉吟片刻,随即大笑:“既如此,那便出帐去看看这天赐的祥瑞!”

说罢,他起身整理衣袍,大步朝帐外走去。众将紧随其后,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踏出营帐,众人抬头望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辽军营地外,百米之距,一头通体雪白的巨鹿静静立于原野之上,气息如松雪般清冷,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神圣。

它四蹄轻踏,如同踏在虚空之中,竟不发一丝声响。白鹿身后,百兽环伺,狼、狐、雕、熊……皆静默无声,宛若山林中的幽魂,悄然降临辽军大营,却未掀起一丝尘埃。

此情此景,正如姜副将所言——百兽围营。

只是,谁也不曾想,这么大一群猛兽,竟能悄然无息地逼近营地,仿佛是自天地间幻化而来,若非那鹿背之上驮着一个人、身侧还站着一位,辽军众将士甚至要怀疑,眼前所见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海市蜃楼。

萧钰,在营帐百米之外停下了步伐。

她的身影单薄,却如同寒夜孤峰,沉稳而不屈。即便远隔军营,她依旧能感受到军中众人的注视,千军万马的肃杀气息铺天盖地,可她只是淡然地抬起头,目光穿透风雪,看向营帐中央那抹尊贵的身影。

辽阔的天空下,两只隼盘旋飞翔在大雪中,鸣叫声清脆却低沉,如泣如诉,宛若一曲哀歌,在天地间回荡。

萧钰静静地望着天空中飘荡的飞雪,轻轻叹息,手掌缓缓落在白鹿的背脊上,声音幽幽:

“你们是知道主人死了么?叫得这么伤心……”

白鹿似有所感,低低啼鸣了一声,鹿角上的霞光微微闪烁,映得她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天地间的唯一焦点。

——「晓晓,不许哭——」脑海深处,某个温柔的声音浮现。

“不哭。这么多人瞧着呢!”她轻声呢喃回应九尾,睫羽蹁跹,瞳眸已经回归人类。

目光落在鹿背上,望向那被白布裹着的尸体。

谷青洲,云梦楼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探子,最终却要埋骨在这片陌生的土地。

她的双手微微用力,缓缓将那具染血的身躯从白鹿背上卸下,搭在自己肩头。血腥味瞬间包裹住她,但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这弃之不顾的债,我要自己讨回来。”

言罢,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白鹿的背脊,声音轻缓,带着一丝不舍:“谢谢你,白白。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你们回去吧。”

白鹿眨了眨清澈的眼睛,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掌心,动作温柔而克制,像是在安慰她。

萧钰扯了扯嘴角,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指尖轻轻抚过它的鹿角:“嗯……有缘再见。替我谢谢大家。”

“呜——!”

白鹿仰首长啸,随即,百兽齐声低吼,震耳欲聋的兽啸声刹那间回荡在辽军营外,如滚雷般滚滚翻腾,仿佛是在向天地宣告什么。

——辽军众将,无不被这一幕震慑得动弹不得。

他们看过千军交锋的战场,看过血染黄沙的厮杀,可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一幕——百兽臣服,众生朝拜,仿佛她才是这片天地的主宰!

所有走出来观景的士兵,都惊愕地站在大营门口,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这到底是什么人?”

“百兽朝供,神鹿相随,难道真是天命之女?!”

“怎……怎么有些眼熟?像极了……那位云梦楼的……”

缘分的议论声萧钰并未听到,她正抬手揉了揉被兽吼震得嗡嗡作响的耳膜,却在下一刻,瞥见天空中的一只隼,忽然停止了盘旋。

然俯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扎向地面上的一块尖锐石头。

“砰——!”

鲜血瞬间溅落在坚硬的岩石上,殷红一片,触目惊心。

雄鸟殉主了。

她的喉间仿佛被人狠狠掐住,胸口发闷,眼眶瞬间泛红。

另一只雌隼轻轻落在她的肩膀上,悲鸣一声,带着哀伤的气息,轻轻蹭着她的脖颈,似是在缅怀它的伴侣。

白鹿缓缓踏上前一步,低头顶起雄隼的尸体,鹿角上的霞光再次闪烁。它仰起头,最后望了萧钰一眼。

下一瞬,猛地转身,蹄声轻踏雪地,率领百兽缓缓消失在山谷丛林之中。

白鹿踏血,百兽退散,仿佛天地之间从未存在过。

萧钰静静地站在原地,直到天地重新归于寂静。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肩膀上依旧停留的雌隼,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声音微哑:

“……你还愿意留下么?”

雌隼没有离去,只是静静地停在她的肩上,眸底闪烁着微光,做出决断。

萧钰微微叹息:“好!那么一起,料理这盘残局——”

风雪渐止。

旷野之上,女子足尖轻点,扛着谷青洲的尸体,几个起落,平稳地立于众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