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阳光像融化的琥珀,把我和L的身影黏在一起。
清晨五点半,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窗外的知了已经开始试音。
我蹑手蹑脚地出门,生怕吵醒还在熟睡的父母。
六点整的公园门口,L已经坐在石凳上晃荡着双腿,白色帆布鞋尖沾着晨露,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迟到了三分半钟。”她抛给我一颗薄荷糖,铝箔纸在她指尖发出细碎的声响。
糖块落在我掌心时,还带着她手指的凉意,像是攥了一把晨雾。
我们沿着鹅卵石小径慢跑,露水透过凉鞋的网眼渗进来,每一步都踩出咯吱咯吱的水声。
蝉鸣最盛的午后,老槐树的阴影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L总是带着物理竞赛题集,而我揣着从图书馆借来的《飞鸟集》。
树影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图案,像一张不断变换的考卷。
我们分食的那支红豆冰棍总是融化得太快,黏稠的糖浆顺着木棍滴落,在水泥地上汇成小小的红色湖泊。
L会突然把冰棍塞到我手里,指着树干上排队的蚂蚁说:“看,它们在搬运我们的夏天。”
七月的晚霞特别漫长,像是被谁按了暂停键。
足球场的草皮刚修剪过,散发着青涩的腥气。
我们并排躺着,L的麻花辫散在草叶间,发梢沾着几颗苍耳。
她突然指着天空说那片云像薛定谔方程里的概率波函数,而我坚持认为那分明是自由女神举火炬的侧影。
我们争论的声音惊飞了草丛里的蚂蚱,它跳起来时带起的草籽落在我们脸上。
当第一颗星星出现时,L会突然背诵起《繁星》里的句子。
她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清晰地落进我耳朵里:“童年啊,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
萤火虫在她话音落下时准时亮起,三两点绿光在她睫毛上跳跃。
我悄悄把手伸向她的方向,却在即将触碰时缩了回来,转而抓住一把带着夜露的草叶。
天空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铅灰色,像是被擦脏的素描纸。
远处传来闷雷的声响,但天气预报说今天晴转多云。
L的帆布鞋尖轻轻踢着水泥地上的裂缝,那里已经积了一小汪红色的糖水。
当第一滴雨砸下来时,她飞快地抹了下眼睛,说只是雨水迷了眼。
雨下大的时候,我们已经跑到了公交站台。
L的刘海贴在额头上,睫毛上挂着水珠。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太太走了。”母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盯着地上那滩渐渐融化的红色,突然发现L的手僵在半空,冰棍的尖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一滴一滴落在她的白裙子上,像极了血。
手里的冰棍木棍突然断裂,尖锐的木刺扎进掌心,渗出的血珠和残留的红豆色混在一起,分不清是糖浆还是鲜血。
远处最后一只知了叫了一声,夏天就这样突然结束了。
灵堂里的菊花香混着防腐剂的气味,熏得人眼睛发疼。
我跪在蒲团上机械地磕头,额头撞击地板的闷响在空荡的厅堂里回荡。
L站在角落,黑色连衣裙衬得她皮肤惨白。
当我第三次踉跄着站起来时,她突然走过来,往我手里塞了什么东西——是太太去年给我们求的平安符,红色的绸布已经有些褪色。
“她上周还...”L的声音哽住了,“还问我你的排球比赛是几号。”
原来最深的悲痛不是嚎啕大哭,而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窒息感。
太太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
梳妆台上的雪花膏开着盖,仿佛她只是出去买菜马上就会回来。
我躺在她的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味。
衣柜里挂着那件蓝布衫,胸口处还别着我小学时送的塑料胸针,已经褪成了乳白色。
最后见面的那天,医院的阳光特别好。
太太的手像一片枯叶,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
她的指甲泛着不健康的青灰色,却还在固执地摩挲我掌心的纹路。
氧气面罩里的白雾忽浓忽淡,我数着她眼角溢出的泪水,一滴,两滴,最后消失在消毒水的气味里。
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气音,但我分明听见她说:“囡囡...”
葬礼那天下着小雨。
我捧着遗像走在最前面,雨水打在相框玻璃上,像是照片里的太太在流泪。
当棺材缓缓降入墓穴时,我挣脱所有人的手,把最心爱的排球扔了进去。
那个排球上有太太用红线绣的我的名字,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她最后走路的姿势。
回到家,我发现L蹲在我家门口,怀里抱着一个陶罐。
“太太教我腌的梅子,”她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说等你比赛回来吃。”
罐子里的梅子泛着琥珀色的光,我捏起一颗放进嘴里,酸得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开学那天,我在L的书包里发现一本《心经》,扉页上写着我的名字,墨迹还很新。
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抄到第七遍才像样。”
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照进来,经文字迹上的金粉微微发亮,像是太太在天上对我们眨眼睛。
现在每次经过公园的长椅,我都会多看两眼。
那里永远坐着晒太阳的老人,偶尔会有个穿蓝布衫的背影,让我心头一紧。
但我知道,太太其实一直都在——在L替我系围巾的动作里,在母亲突然学会做的梅干菜里,在我每个想要放弃的时刻,耳边响起的那声气若游丝的“要笑啊”。
深秋的某天,我和L去扫墓。
墓碑前不知谁放了一束新鲜的雏菊,沾着晨露。
L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满分试卷,小心地点燃烧给太太。
“你看,”她对着墓碑轻声说,“KK现在数学也能考第一了。”
青烟袅袅升起时,我仿佛又感受到那双温暖干燥的手,正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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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我敲响了生父家的门。
那栋红砖老楼还和记忆里一样,楼道里飘着煤球和腌菜的气味。
门开时,父亲手上的机油还没洗净,指缝里嵌着黑色的纹路,像一条条微型峡谷。
“小鱼?”他愣了一下,工作服第三颗纽扣还是松的——那是以前我总爱拽着玩的地方。
屋里陈设几乎没变,只是电视机旁多了个相框,里面是我两岁时在公园骑在他肩上的照片,塑封边缘已经泛黄。
他给我泡了茉莉花茶,茶叶在杯子里舒展的声音格外清晰。
“太太她......”父亲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打,节奏和从前哄我睡觉时一模一样,“是...寿终而寝...”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闸门。
我开始讲述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讲述太太枯枝般的手,讲述那些想说却永远来不及说的话。
父亲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往我杯里添热水。
当说到扔进墓穴的排球时,他突然起身,从衣柜顶层取出一个纸箱。
里面全是关于我的收藏:幼儿园的手工作业、第一次排球比赛的门票、发表在校报上的作文......最下面压着本泛黄的相册,翻开第一页是太太抱着刚出生的我,父亲站在旁边,笑得像个得到全世界的小孩。
“每个月十五号,”他轻声说,“我都会去学校对面那家奶茶店坐一会儿。”
我这才想起,初中时总能在比赛后看到桌上多杯热奶茶,店员说是位叔叔特意留的。
杯壁上总画着简笔笑脸,和我小时候他画在便当盒上的一模一样。
夜深了,父亲坚持送我回家。
我们走过昏暗的巷子,他的影子始终保持着半步距离,像一道沉默的护卫。
路过便利店时,他突然停下,买了个香草冰淇淋——那是我小时候发烧最想吃的东西。
“爸。”在单元门口,这个称呼突然脱口而出。
父亲的身影明显僵住了,路灯下我看见他眼角闪着光。
他伸出手,像对待易碎品那样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这个克制了太久的动作,让积蓄多年的委屈突然决堤。
我靠在他肩上哭得像个迷路太久的孩子。
父亲的工作服散发着机油和烟草的味道,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他笨拙地拍着我的背,节奏恰好是小时候哄睡时的频率。
“回家就好,”他声音沙哑,“回家就好。”
后来我才知道,每个我比赛的周末,他都会买最角落的票;
每次家长会结束,他都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等到人群散尽;
我初中毕业那年,他偷偷给学校捐了套排球设备,署名是“一位父亲”。
现在的周末,我们开始学着重新相处。
他来看我比赛时会带着笨拙的手写加油牌,我教他用智能手机时发现所有密码都是我生日。
上个月整理旧物,我在他工具箱底层找到把生锈的钥匙——那是我小时候挂在脖子上的家门钥匙,他居然保存了整整十五年。
有些河流看似干涸,其实只是转入了地下。
它们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涌出,带着积蓄多年的力量,继续向前奔流。
他很好只是我也快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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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走后第三十七天,我在她梳妆台的暗格里发现一盒磁带。
老式录音机上贴着泛黄的标签:“给小鱼的歌-1999。”
按下播放键的瞬间,电流杂音中传来太太哼唱的《茉莉花》,走调的歌声里夹杂着婴儿的咿呀声——那是我出生时她录的摇篮曲。
我蜷缩在她的藤椅上,任夏日的热风掀起窗帘。
藤条硌着后背的触感那么熟悉,仿佛下一秒就会传来太太的脚步声,端着刚冰镇好的酸梅汤,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可现在,杯垫上的水痕早已干透,留下一个圆形的印记,像一轮小小的月亮。
衣柜里的蓝布衫还挂着樟脑丸的味道。
我把脸埋进去深深吸气,却闻到一丝陌生的腐朽气息——那是死亡留下的痕迹。
突然崩溃地发现,记忆里太太身上的雪花膏香气正在褪色,就像她临终时渐渐冷却的掌心。
葬礼后连续七天,我都会在凌晨惊醒,耳朵里回荡着棺材入土时那声闷响。
有次半夜摸进厨房,看见母亲站在冰箱前,手里捏着半块太太腌的酱黄瓜。
我们在惨白的灯光下相对无言,直到腌菜的酸味弥漫整个房间。
最痛的是那些不经意的瞬间:路过糕点铺看见新出的绿豆糕,本能地转身要买给太太尝;
下雨天习惯性抓起伞架最结实的那把黑伞——那是她雨天接我放学的专用伞;
甚至闻到中药味时,喉咙还是会条件反射地发紧,想起她逼我喝苦药时兜里永远备着的冰糖。
八月十五那天,我鬼使神差地买了太太最爱的五仁月饼。
咬第一口时,金桔丝的酸甜在舌尖炸开,眼泪突然决堤。
原来悲痛不是持续不断的钝痛,而是藏在生活褶皱里的刀片,在你最放松的时刻给你最深的伤口。
整理遗物时,我在她枕头下发现本巴掌大的日历。
每个日期都画着不同的符号:云朵代表我排球比赛的日子,星星是L来家里吃饭的日子,小红旗是我考试的日子。
翻到最后一页,七月三十日那天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旁边写着:“小鱼今天笑了三次。”
现在每次经过巷口的裁缝铺,我都会多看两眼。
太太常坐在那里补衣服,老花镜滑到鼻尖,针线在阳光下银光闪闪。
上周居然看见个相似的背影,蓝布衫,花白头发,连挽袖子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我狂奔过去,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落荒而逃——那张陌生的脸上没有太太特有的,看我时温柔得能融化冰雪的眼神。
深秋的某个清晨,我发现窗台上落了片枯叶,形状恰似太太总别在衣襟上的银杏胸针。
风起时叶片轻轻颤动,仿佛在诉说某个未完成的约定。
我忽然明白,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所以我要永远记得她手掌的纹路,记得她哼歌时总跑调的第二句,记得她临终前那句无声的“要笑啊”——记得,就是最好的告别。
(可是太太我快忘记你的声音了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