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苦耕不辍

热浪依旧翻滚,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

陆沉直起身,锤了锤酸痛欲裂的腰,汗水早已浸透了他身上那件打了数个补丁的粗布短褂,紧紧贴在皮肤上,说不出的难受。

他抬手抹去额头不断渗出的汗珠,视线越过稻禾,看向同样直起腰、大口喘息的傻春。

两人从午后一直忙碌到此刻,几乎没有片刻停歇。

腰间的布袋已经装满了小半袋黑黢黢的甲虫尸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然而,放眼望去,稻田里的黑色甲虫似乎并未减少多少,依旧密密麻麻,啃噬着象征生机的禾苗。

烈日无情,早已将两人裸露在外的皮肤晒得通红,尤其是后背,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炭火燎过一般。

傻春咧着嘴,露出憨厚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也透着浓浓的疲惫:“陆沉哥,歇会儿吧?这虫子……抓不完呐!”

陆沉默然。

傻春说的是实话。

这片稻田足有二十亩,靠他们两个人用手抓,简直是杯水车薪,好似愚公移山。

一下午的辛苦,成果寥寥。

照这个速度下去,别说保住收成,恐怕连他们自己都要先累垮在这田里。

这些庄稼,不仅仅是粮食,更是他缴纳陆家主脉地租的唯一来源。

若是颗粒无收,地租交不上,按照陆家的规矩,田地必定会被收回。

到那时,他在这世上,便真的成了无根浮萍,连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了。

饿死,绝非危言耸听。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陆沉眼神一凝,心中迅速做出了决断。

蛮干是行不通的,必须另寻他法。

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去求主脉那边了。

陆家主脉家大业大,或许会有专门对付这种虫灾的药物,哪怕是最低级的驱虫药粉,效果也定然比他们用手抓要强上百倍。

只是……求人办事,哪有那么容易?

他一个旁支的孤儿,无权无势,平日里在主脉那些管事、族人眼中,恐怕连个几代家生子的老奴都比不上。

贸然上门求助,多半是自取其辱。

但眼下,除了这条路,似乎也别无选择。

“傻春,”

陆沉沉声道,声音因长时间缺水而有些沙哑,“我想……明日去主脉那边一趟,看看能不能求到一些除虫的药物。”

傻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对!陆沉哥,你去找他们!主脉肯定有办法!”

他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希冀,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挠了挠头皮,有些迟疑地说道:“可是,陆沉哥……俺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去求人办事,不能空着手去……得,得送点礼?”

陆沉心中一动,旋即泛起一阵苦涩。

傻春说得没错。

求人办事,尤其是在这种宗族等级森严的地方,礼数是少不了的。

哪怕只是求见一个管事,若是没有一点“表示”,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可他现在身无长物,家中除了几件破旧家具和一点仅够糊口的口粮,哪里还有余钱去准备什么“礼物”?

正当陆沉为难之际,傻春却突然一拍大腿,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着陆沉道:“陆沉哥,你等等俺!俺回家一趟,马上就回来!”

说完,也不等陆沉反应,便迈开大步,朝着村子的方向跑去,那壮硕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显得有些急切。

陆沉张了张嘴,想喊住他,却终究没有出声。

他大概猜到了傻春想做什么,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傻春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他摊开粗糙的大手,手心里赫然放着一串用麻绳仔细穿好的铜钱,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暗淡的光泽。

“陆沉哥,给!”

傻春将那串铜钱塞到陆沉手里,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语气却异常认真,“俺……俺这里只有八百文钱了,是俺攒了小半年,准备冬天买棉衣的。你先拿去用!听族里的长辈说,求人办事,送礼不能少!这钱……你,你拿着去打点一下,说不定就能求到药了!”

八百文!

陆沉握着那沉甸甸的铜钱,只觉得这比骄阳还要烫手。

在大乾仙朝,官府制定的兑换比例,大致是一千文铜钱兑换一两官银。

八百文钱,虽然不算巨款,但对于傻春这样的短工来说,绝对是一笔不小的积蓄,是他一滴汗一滴汗攒下来的血汗钱。

“傻春,这怎么行!”

陆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眶微微发热,连忙将钱往回推,“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我自己再想办法!”

“哎呀!陆沉哥,你就拿着吧!”

傻春却执拗地将陆沉的手推开,不让他把钱还回来,语气带着一股子蛮劲,“什么你的我的!你以前还给过俺吃的呢!要不俺早饿死了,这钱是俺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给俺就是了!”

他嘿嘿笑了两声,似乎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很聪明:“对!就是借!等你发财了,成了仙师,再还俺!俺不急!”

说完,不等陆沉再次拒绝,他咧嘴一笑,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挥手:“陆沉哥,俺先回去了!明天俺再来帮你!”

眨眼间,傻春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田埂的尽头,只留下陆沉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串承载着沉甸甸情谊的铜钱。

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驱散了陆沉心中因前途未卜而产生的些许寒意。

他低头看着那串磨得有些发亮的铜钱,沉默良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钱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紧贴着胸口。

这份情,他记下了。

他日若有能力,必百倍偿还。

陆沉最后看了一眼稻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

他的家,不在桃花乡村内,而在距离此地十余里外的惠康县城。

准确的说,是在县城里一条名为“伏牛街”的街道上。

伏牛街,在惠康县也算小有名气,并非因为它有多繁华,而是因为陆家的主脉府邸,便坐落在这条街最显赫的位置。

那是一座占地广阔、青砖黛瓦、朱漆大门的巍峨府邸,与周围低矮的民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陆氏主脉的族人,以及那些世代侍奉陆家的家生子,大多居住在那座气派的府邸之中。

而伏牛街靠近陆府的两侧,则散落着一些相对简陋的屋舍,住着陆家的一些下人、仆役,以及像陆沉这样,血缘关系早已疏远,仅仅挂着“陆氏”名头的旁支族人。

陆沉的家,就在靠近街尾的一个不起眼角落。

那是一个极小的独门独院。

院子不过方寸之地,泥土地面坑坑洼洼,角落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口水井,旁边搭着一个简陋的木头衣架,上面晾着两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院内只有三间低矮的土坯房,一间用作卧室,一间是充作正堂待客——虽然几乎从未有过客人。

还有一间则是堆放杂物和做饭的厨房。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更是简陋。

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旧木桌,以及几条长凳,便再无他物。

墙壁是斑驳的泥土本色,屋顶甚至能看到几处漏雨修补过的痕迹。

真正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陆沉对此早已习惯。

他从水井里打上一桶清凉的井水,简单地擦洗了一下身体,换下那身被汗水和泥土浸透的衣服。

又从厨房的瓦罐里摸出两个冷硬的杂粮馍馍,就着井水,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

简单的晚饭过后,倦意如同潮水般袭来。

忙碌了一整天,又担惊受怕,他的身体早已疲惫到了极点。

但陆沉并没有立刻倒头就睡。

他走到窗边,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皎洁月光,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本泛黄的《聚元功》。

白日里的挫败感犹在,但此刻,握着这本功法,他的心中却多了一份别样的情绪。

正是因为今日在田垄间的无力与挣扎,才让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凡俗力量的渺小,以及……超凡力量的可贵。

若是能够修仙,哪怕只是最低级的聚元境,拥有微末法力,又何至于被区区虫灾逼到如此境地?

又何至于要去主脉看人脸色,低声下气地求取施舍?

变强!

必须变强!

这个念头,在经历了白天的苦楚和傍晚的感动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借着明亮的月色,再次将心神沉浸到那晦涩难懂的文字之中。

“气沉丹田……”

“意守玄关……玄关又在何处?”

“引天地元气入体……这无处不在的空气里便有元气吗?又该如何‘引’?”

一个个疑问在他脑海中盘旋。

书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却始终隔着一层难以捅破的窗户纸。

他尝试着按照书中所述,盘膝而坐,闭上双眼,努力去感受所谓的“气感”,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丹田”和“玄关”。

然而,除了腹中因饥饿而传来的咕咕声,以及身体因疲惫而发出的抗议外,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

月光透过窗棂,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缓慢移动。

陆沉就这么枯坐着,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和屡试无果带来的焦躁。

修仙之路,绝非坦途。

对于陆沉这种没有任何根基和指点的凡人而言,更是难如登天。

可《聚元功》是他唯一的希望。

是摆脱凡俗困苦,掌握自身命运的唯一途径。

就这样,陆沉借着清冷的月光,足足研究了两个时辰。

直到夜深人静,月上中天,身体和精神的疲惫终于达到了极限,眼皮重若千斤,再也支撑不住。

陆沉这才缓缓收功,将《聚元功》小心放回怀中,拖着沉重的身躯,倒在了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怀中那八百文铜钱的重量,和《聚元功》的粗糙纸页触感,异常清晰,伴随着他,沉入梦乡。

梦中,似乎没有了恼人的虫灾,也没有了主脉的森严府邸,只有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以及那遥不可及的仙道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