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玉噬

孟九如的指尖刚触到那座白玉人像,就像碰到了寒冬的冰凌,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指直窜上来。他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桌上这尊新收的物件。

这是一尊约莫七寸高的玉雕,通体雪白无瑕,雕的是一位宽袍大袖的文士。雕工精湛得令人发指——衣袂褶皱如风吹拂般自然,连指甲盖大小的发髻都丝丝分明。最诡异的是那张脸,面容栩栩如生到近乎恐怖,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而眼眶里竟嵌着两颗黑珍珠充作眼珠。

“这...这玉像的眼睛...“孟九如凑近细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两颗黑珍珠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瞳孔般的黑点竟会随着光线角度变化而移动,仿佛真在注视着他。

三天前,一个形销骨立的游方道士将这尊玉像卖给了他的“珍珑轩“。那人面色青白,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地面,坚称这是在终南山一处古墓中所得。孟九如本不想要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但那玉质实在罕见,雕工更是巧夺天工,最终还是用五两银子买了下来。

“掌柜的,您脸色怎么这么差?“店伙计阿福端着茶进来,看到孟九如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孟九如摆摆手,示意阿福把茶放下。他再次看向玉像,突然发现玉像的姿势似乎变了——原本交叠在胸前的双手,此刻竟有一根食指微微翘起,正指向他的方向。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时,玉像又恢复了最初的姿态。

“去请周先生和郑掌柜来。“孟九如声音有些发颤,“就说...就说我得了件稀罕物。“

阿福刚离开,铺子里忽然阴冷下来。明明门窗紧闭,烛火却剧烈摇晃,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孟九如盯着玉像,惊恐地发现那两颗黑珍珠正在逐渐变色——从漆黑变成暗红,最后竟如两滴凝固的鲜血般猩红刺目。

“叮“的一声轻响,玉像底座与红木桌面接触的地方迸出一串细小的火花。孟九如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博古架,几件瓷器摔得粉碎。等他再抬头时,玉像的眼睛又恢复了黑色,安静地立在桌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周明德和郑掌柜来得很快,但见到玉像后的反应更让孟九如不安。周明德刚拿起放大镜凑近玉像,就猛地后退三步,老花镜都歪到了一边。

“这...这是'活玉'啊!“周明德声音发颤,“我在《异物志》上读到过,有些古玉吸足了阴气会生出灵性,能自行移动...“

郑掌柜脸色煞白,指着玉像底座:“你们看那些纹路!“

孟九如这才注意到,玉像底座刻满了细如发丝的纹路,那些线条扭曲缠绕,组成一幅令人头晕目眩的图案。更诡异的是,这些纹路中似乎有暗红色的液体在缓慢流动。

“孟掌柜,这东西留不得。“郑掌柜掏出手帕擦汗,“我年轻时在陕西见过类似的玉雕,那家主人不出三月就...“

他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咯咯“声打断。众人惊恐地发现,玉像的嘴竟然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那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玉石。周明德惨叫一声夺门而出,郑掌柜紧随其后,连告辞的话都顾不上说。

当夜,孟九如做了个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白玉宫殿里,四周墙壁上伸出无数只玉雕的手,每只手的食指都笔直地指着他。他想逃,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正在慢慢玉化,从脚趾开始,那种冰冷的石化感正沿着双腿向上蔓延...

孟九如惊醒时浑身冷汗,发现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他长舒一口气,正要起身,突然僵住了——那尊玉像赫然立在他的床头柜上,而昨晚他明明将它锁在了铺子的保险柜里!

更可怕的是,玉像的姿势完全变了:原本端庄站立的文士现在单膝跪地,双手向前伸出,作乞讨状。而那两颗黑珍珠眼珠,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红色,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孟九如连滚带爬地下床,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淡红色的纹路——与玉像底座上的诡异图案一模一样。他用左手拼命擦拭,那纹路却像是长在皮肉里,怎么也去不掉。

正午时分,孟九如带着玉像来到城西的藏书楼。白发苍苍的老学究听完他的描述,在积满灰尘的书架间翻找了整整两个时辰,最后捧出一本虫蛀严重的《邪物志》。

“找到了!“老学究指着一段模糊的文字,“'活玉者,吸人精气而化形...'“他抬头看向孟九如,眼中充满恐惧,“这尊玉像在吸食你的生命力!书上说要用朱砂混合黑狗血涂抹全身才能...“

老学究的话戛然而止,他直勾勾地盯着孟九如身后,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孟九如回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放在桌上的玉像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此刻正直面他们,而那张玉石雕成的脸上,原本含蓄的微笑已经扩大成一个狰狞的咧嘴大笑,露出满口细密的玉牙!

老学究当场昏死过去。孟九如抱起玉像冲出藏书楼,直奔城南的玉器作坊。他记得那里有位九十多岁的老玉匠,据说能辨识天下奇玉。

老玉匠见到玉像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没有害怕,而是长叹一声,用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抚过玉像的面颊。

“三十年了...“老玉匠声音嘶哑,“又见到这'玉噬'了。“

孟九如心头一震:“您认识这玉像?“

老玉匠点点头,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前朝有位玉雕大师,痴迷于让玉石'活过来'。他走火入魔,开始用活人祭玉...“老人指着玉像的眼睛,“那两颗不是珍珠,是被封印的瞳仁。每尊'玉噬'里都困着一个被吞噬的灵魂。“

孟九如胃里一阵翻腾,想起玉像眼中那两颗会变色的“黑珍珠“。

“那...那我手上的纹路...“他颤抖着伸出右手腕。

老玉匠看了一眼,脸色骤变:“它已经标记你了!快走,趁太阳还没落山...“

就在这时,作坊里的所有玉器突然同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拨动。老玉匠面色惨白,从怀里掏出一把古旧的玉刀塞给孟九如:“只有用这个刺穿它的心脏位置才能...“

一声玉石碎裂的脆响打断了老人。孟九如低头一看,怀中的玉像胸口位置自行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黑洞洞的,隐约可见什么东西在蠕动。更可怕的是,他手腕上的红色纹路正在快速蔓延,已经爬到了手肘位置。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阳光从窗棂间消失的刹那,孟九如清楚地看到玉像的嘴唇动了动,一个沙哑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终于...等到你了...“

孟九如浑身血液仿佛凝固,耳边嗡嗡作响。他低头看向怀中玉像,只见那道裂缝正缓缓扩大,隐约可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竟是一截苍白的人指,正从裂缝中慢慢探出!

老玉匠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玉料架。“快!用玉刀刺它心口!“老人嘶吼着,声音里充满绝望,“它要出来了!“

孟九如颤抖着举起那把古旧玉刀,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完全不听使唤——那些红色纹路已经蔓延至整个右臂,皮肤下隐隐透出玉石般的青白色光泽。他的手指正在变得僵硬,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仿佛正在慢慢玉化。

玉像的裂缝更大了,现在能清楚看到里面蜷缩着一个模糊的人形。那东西似乎感应到了孟九如的目光,突然转过脸来——那张脸竟与孟九如有七分相似,只是面色惨白如纸,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

“你逃不掉的...“那个声音又在孟九如脑海中响起,带着诡异的回响,“我们本就是一体的...“

孟九如用尽全身力气,左手握住玉刀狠狠刺向玉像心口。就在刀尖即将触到玉石的瞬间,整尊玉像突然炸裂开来,无数碎片如利箭般四射飞溅。孟九如只觉得胸口一凉,低头看见一块尖锐的玉片已经深深扎入自己的心脏位置。

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感从伤口处迅速扩散。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耳边老玉匠的呼喊声越来越远。恍惚间,他看到那些飞散的玉片在空中诡异地悬停,然后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全部朝他飞来。

第一块玉片贴在了他的额头上,冰凉刺骨。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无数玉片如同活物般吸附在他身上,渐渐覆盖了他的整个躯体。孟九如想挣扎,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老玉匠惊恐万状的脸,和镜子里自己逐渐被玉石覆盖的身体...

当最后一块玉片贴上他的嘴唇时,孟九如彻底陷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孟九如突然恢复了意识。他发现自己站在珍珑轩的后院里,月光如水般洒落。他试着活动手脚,一切如常,只是皮肤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色光泽。

“掌柜的?“阿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您怎么在这儿?我找您半天了。“

孟九如转身,看到阿福端着烛台站在廊下,脸上写满担忧。他想回答,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更奇怪的是,阿福手中的烛火竟照不出他的影子。

阿福走近几步,烛光映照在孟九如脸上。突然,阿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烛台“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您...您的眼睛!“阿福踉跄后退,面无人色。

孟九如低头看向地上积水中自己的倒影——水中的他面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而那双眼睛...已经变成了两颗漆黑如墨的珍珠,在月光下泛着血红色的光。

他伸手触摸自己的脸,指尖传来冰冷的玉石触感。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孟九如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不是对食物的渴望,而是对某种更本质的东西的渴求。

阿福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孟九如不受控制地向他走去,右手缓缓抬起。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变得尖锐,如同玉石雕琢的利爪。

“不...“孟九如想停下,身体却自行其是。他的右手按在了阿福颤抖的肩膀上,一股暖流立刻从接触处涌入他的身体。阿福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然后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渐渐呈现出一种灰白的石质光泽。

当孟九如收回手时,阿福已经变成了一尊栩栩如生的人形玉雕,脸上凝固着最后的惊恐表情。月光下,新生的玉雕眼中隐约可见两颗细小的黑点,如同初生的珍珠。

孟九如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明白了那尊玉像的来历。远处传来更夫渐近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身,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露出一个与当初那尊玉像一模一样的诡异微笑。

月光下,一个新的“玉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孟九如站在珍珑轩的后院,夜风拂过他的面颊,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他低头看着自己逐渐玉化的双手,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色光泽。阿福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尊玉雕,那双惊恐的眼睛里,两颗细小的黑珍珠正在缓慢成形。

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孟九如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当初那尊可怕的玉像。但更令他恐惧的是,内心深处涌起一种莫名的满足感,仿佛刚才吸取阿福生命力的过程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愉悦。

“不...这不对...“孟九如艰难地摇头,玉石般的脖颈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踉跄着走向院中的水缸,水面倒映出的面容让他浑身颤抖——那张脸已经半玉化,左眼完全变成了黑珍珠,右眼还残留着最后一丝人类的模样。

水缸旁放着一把劈柴的斧头。孟九如颤抖着抓起斧头,想要砸碎自己正在玉化的身体。可就在他举起斧头的瞬间,右臂突然僵住了,仿佛有另一股意志在控制着他的身体。

“为什么要抗拒?“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他脑海中响起,这次更加清晰,“我们终于完整了...“

孟九如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斧头,转而抚摸上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同时一股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他看到一个阴暗的地下室,无数尊玉像排列在石台上,每尊玉像前都跪着一个神情恍惚的人...

“看到了吗?“脑海中的声音带着蛊惑,“这才是真正的永生...“

孟九如的视线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他发现自己能看穿院墙,看到街上行走的路人。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不同颜色的光晕,那些光晕在他眼中如同最美味的佳肴,尤其是其中几个特别明亮的,让他忍不住吞咽并不存在的口水。

更夫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有节奏的梆子声。孟九如感到一阵强烈的饥渴,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院门移动。他的思维开始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的狩猎本能。

当更夫提着灯笼转过街角时,看到的只是一个站在珍珑轩后门处的模糊身影。“谁在那里?“更夫警惕地问道,举起灯笼照去。

灯光下,孟九如缓缓抬头。更夫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灯笼“啪“地掉在地上。在火焰熄灭前的最后一瞬,照出了孟九如已经完全玉化的脸庞,和那双在黑暗中泛着血光的珍珠眼眸...

次日清晨,周明德急匆匆地赶到珍珑轩。昨夜更夫失踪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而最后一个见到更夫的人说看到他站在珍珑轩附近。

铺子大门虚掩着,周明德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骨的寒意。店内一切如常,只是多了一层薄薄的霜花。在柜台后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尊栩栩如生的玉雕——那神态,那衣着,分明就是孟九如。

周明德颤抖着上前,发现玉雕手中捧着一尊更小的玉像,仔细一看竟是阿福的模样。而在地上,散落着更夫的梆子和一只已经结霜的布鞋。

“造孽啊...“周明德老泪纵横,正欲转身离开,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嗒“声。他惊恐地看到,孟九如玉雕的嘴角,正在缓缓上扬,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而那双黑珍珠雕琢的眼睛,在晨光中泛着妖异的红光...

三个月后,京城最大的古董商行收到一件来自苏州的珍贵货物——一套七尊的唐代白玉人像,据说出自宫廷玉匠之手,栩栩如生。商行掌柜爱不释手,将它们陈列在最显眼的位置。

夜深人静时,七尊玉像中最中央的那尊,嘴角微微动了动。它怀中抱着的最小那尊玉像,眼中两颗黑珍珠在月光下,渐渐泛起了血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