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纸符

李秀才赶考归来,途经荒山,天色骤暗。他摸出临行前老道所赠的纸符,黄表纸上朱砂歪斜,说是能驱邪避凶。山道尽头忽现一盏孤灯,茅檐低小,门楣上悬着褪色的桃木剑。

开门的妇人面白如纸,颈间一道淤痕。“客官借宿?“她笑时嘴角纹丝不动。李秀才瞥见屋内供桌上摆着三碗白饭,筷子直插正中。夜半他被窸窣声惊醒,纸窗上映出妇人长跪院中的背影,正将什么物件埋入老槐树下。土坑里半截青紫手腕一闪而过。

怀中纸符突然发烫。李秀才抖开符纸,发现朱砂竟化作血珠滴落。供桌上的筷子不知何时已齐根没入饭中,三碗白饭渐渐洇出霉斑。厢房门轴吱呀作响,月光下妇人提着菜刀,刀尖黏着几缕花白头发——正是白日里樵夫说的失踪老父特征。

纸符无火自燃,火舌舔过妇人脚踝时露出森森白骨。李秀才狂奔出宅,身后传来树根断裂声。回头只见老槐树轰然倒塌,树根缠着七具腐尸,最新那具还穿着樵夫的草鞋。怀中灰烬里突然传来老道的声音:“此符只救一次“。

山雾弥漫,来时山路已变成乱葬岗。李秀才摸到袖中多了一张新符,朱砂比昨日更艳三分。

李秀才跌跌撞撞逃出乱葬岗,手中新符烫得几乎握不住。远处传来梆子声,他循声望去,竟见城墙轮廓浮现在晨雾中。城门处几个早起的贩夫正支起摊位,蒸笼里冒出袅袅白气。

他踉跄着扑向最近的茶摊,捧起粗瓷碗猛灌一口,却发觉茶水腥甜如血。低头一看,碗中浮着半片指甲。卖茶的老汉咧嘴一笑,牙龈间渗出黑血:“客官,可是从西山来?“话音未落,李秀才袖中纸符突然自燃,火苗窜上老汉的胡子,烧出的竟是纸灰。

四周景象如褪色的画卷般剥落,露出焦黑的断壁残垣——这分明是二十年前被山匪屠尽的清水镇。茶摊竹棚转眼化作焦木,蒸笼里滚出几颗发黑的牙齿。李秀才惊觉手中茶碗已变成头盖骨,慌忙甩脱,却见那老汉的皮肤正片片龟裂,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符纸。

“你逃不掉的。“老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李秀才怀中的新符突然剧烈震动,朱砂纹路如活物般游走,竟在黄纸上拼出“替身“二字。身后阴风骤起,他回头看见七个黑影从乱葬岗方向飘来,最前头的正是昨夜那妇人,脖颈上缠着樵夫的肠子。

纸符突然自行撕裂,一半化作灰烬消散,另一半死死黏在李秀才掌心。剧痛中他看见自己的左手正在融化,皮肉如蜡油般滴落,露出森森白骨。那些黑影却齐齐跪拜下来,对着他残缺的手臂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晨光刺破浓雾时,李秀才发现自己站在考院门口。掌心的纸符只剩一角,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他的生辰八字。放榜官高声唱名,他低头看中举的文书,发现朱砂印章下压着一根花白头发。袖中忽然沙沙作响,半张新符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那里,这次朱砂红得像是刚刚蘸饱了血。远处传来似曾相识的梆子声,卖茶老汉的吆喝混在其中:“西山客,饮茶否——“

李秀才攥着中举文书疾步回府,却见宅院朱门紧闭,檐下蛛网密布。推门时掌心符纸突然灼烧,门缝里渗出一线黑血。正堂太师椅上端坐着另一个“李秀才“,青白面皮上挂着与他分毫不差的惊惶表情。

那“人“缓缓展开手中黄纸——竟是半张与他袖中一模一样的符咒。供桌上的烛火倏地转绿,照出房梁上悬着的七具尸体,个个穿着李秀才的衣衫。袖中符纸疯狂震颤,他忽然记起老道赠符时说的话:“朱砂愈艳,孽债愈深“。

院中老槐无风自动,落叶竟全是烧剩的纸灰。假“李秀才“的皮肤开始皲裂,裂缝里露出密密麻麻的朱砂符文。李秀才惊觉自己右手也开始融化,皮肉剥落后现出的白骨上,赫然刻着与符纸相同的咒文。

供桌突然炸裂,二十一张黄符如蝶群飞舞。每张符上都浮现不同的人脸,最后一张正是那卖茶老汉。符纸们齐声尖啸:“该还债了!“假“李秀才“猛地扑来,两张符纸在空中相撞,爆出的血雾里浮现出更骇人的真相——当年赶考途中,真正的李秀才早已冻毙在破庙......

残余的符纸灰烬组成新的黄符,这次没有朱砂,只有深深浸透纸背的血渍。院门外传来熟悉的梆子声,卖茶老汉的独轮车吱呀作响,车上摞着七个贴着黄符的陶俑,最上面那个的眉眼,与李秀才一般无二。

李秀才踉跄后退,脊背撞上院中那株老槐。树皮突然皲裂,渗出粘稠黑血,树洞里整整齐齐码着七具白骨,每具天灵盖上都贴着一张褪色的黄符。最外侧那具骨殖的指节间,还死死攥着半块破碎的铜镜——正是他赴考前,妻子塞进行囊的贴身物件。

袖中新符突然无风自动,血渍在纸上蜿蜒成“镜“字。李秀才下意识摸向怀中铜镜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手指。血珠滴落在树根上,整株槐树顿时发出凄厉哀嚎,树洞里七具白骨齐齐转头,黑洞洞的眼窝里涌出蛆虫组成的符文。

假“李秀才“的皮肤已完全剥落,露出内里层层叠叠的黄符,每张符纸上都写着不同姓名。它撕开自己胸膛,掏出一面生满铜绿的镜子——正是李秀才那面铜镜的另一半。两半铜镜隔空相吸,拼接的瞬间映出的却不是人影,而是二十年前山道上的景象:风雪夜,七个书生为争最后一张救命符,将最年轻的那个推下了悬崖......

卖茶老汉的独轮车已碾过门槛,车轱辘竟是人的脊椎骨拼成。七个陶俑簌簌剥落彩漆,露出内里干瘪的尸皮。李秀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手正在急速腐烂,露出森森指骨——那分明是坠崖书生临死前,死死抠进岩缝的右手模样。

槐树根须突然暴起,将七具白骨绞成齑粉。纷纷扬扬的骨灰中,二十一张黄符组成人形,每张符纸都在重复同一句话:“你本不该活着中举“。铜镜轰然炸裂,飞溅的碎片里,李秀才最后看见的是自己真正的尸体——躺在悬崖下的乱石间,掌心里紧攥着半张被血浸透的旧符。

晨光再次笼罩庭院时,新科进士的府邸传出喜庆的鞭炮声。管家捧着官服走向书房,却见老爷正在焚化一叠黄纸。火盆里的灰烬突然组成七个扭曲的人形,而老爷转身时,官服袖口隐约露出半截正在腐烂的手腕。院外传来悠长的吆喝:“补镜——磨刀——“,卖茶老汉的独轮车停在街角,车上陶俑不知何时变成了八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