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荫千年》
一、春芽惊蛰
老宅檐角滴落的晨露在青石板上晕开时,墙角的梧桐枝桠正悄然膨胀。八岁的阿宁蹲在门槛边,看祖父用生满茧子的手掌抚过树皮褶皱:“这树根扎得深,往后能遮半条巷子。“他仰头望着不过碗口粗的树干,暗灰的裂纹里渗出几星绿意,像被春雨泡发的苔藓。
“爷爷,它真能活千年?“阿宁的布鞋碾着新泥,惊起蛰伏的蚂蚁。老人笑着将竹烟枪磕在石臼边,烟灰簌簌落进刚挖的树坑:“等它高过屋脊那天,你该娶媳妇喽。“话音未落,邻家墙头探出枝早开的桃花,随风抖落几片胭脂,正飘在梧桐新抽的芽苞上。
二、夏影沉璧
蝉鸣撕开溽暑的正午,二十载光阴已让梧桐冠如华盖。树荫下摆着竹榻,阿宁母亲摇着蒲扇赶蝇虫,青瓷碗里的梅子汤晃出细碎光斑。“当年你爹栽树那会...“她话音被树梢沙响打断,抬眼望见成串铃铛似的淡紫花朵,在热浪里蒸出甜腻的香。
“阿姊,讨碗井水可好?“隔壁绣娘扶着孕肚倚在门框,绸衣被汗浸得贴在脊背。树影掠过她隆起的腹部,斑驳如未完成的苏绣。两个女人絮语间,梧桐果荚突然爆开,绒毛裹着种子乘风而起,掠过晾晒的百家被,掠过瓦当滴水的虎头纹,在日头里织成金色的网。
三、秋声碎玉
寒露浸透青砖那夜,游子叩响铜环。阿宁抚过门楣凹陷的刻痕——十二岁那刀歪斜的“宁“字,早被岁月磨成琥珀色的疤。满地梧桐叶在月下泛着冷银,踩上去脆响如碎瓷。他弯腰拾起半片残叶,叶脉里蜿蜒的纹路竟与掌心生命线重叠。
“这树根拱裂了井台。“老母举灯照向院角,银发映着灯笼穗子摇摇晃晃。阿宁望见虬根如龙爪深嵌地脉,枝桠间悬着的枯荚在风里空转,恍惚听见儿时祖父的烟枪敲打声:“根深才不怕风雨...“
四、冬寂轮回
初雪压枝的清晨,九旬老妪裹着褪色棉袍,指尖划过树身皲裂的沟壑。梧桐褪尽华服,嶙峋骨节刺向铅灰的天。“该走啦。“她对着虚空呢喃,树梢积雪应声而落,惊起寒鸦掠过祠堂飞檐。忽见裂缝里冒出簇嫩芽,青得像是偷了春天的魂魄。
送葬队伍转过巷口时,百年梧桐轰然倾倒。断口处年轮如涟漪荡漾,最中心那道细纹,恰是栽树那年的春旱。斜卧的树干上,新旧芽苞错落排布,恍若某种未了的谶言。
五、光尘溯洄
瓦砾堆里钻出野葵的四月,拆迁队发现半截树桩。工人老张蹲身掸去朽木上的灰,年轮间竟嵌着枚生锈的铜铃。“叮——“金属震颤惊飞雀群,阳光穿过断墙缺口,在残桩投下蝶形光斑。远处工地传来打桩机的闷响,震得满地碎叶跳起又落下,像无数未寄出的信笺在风中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