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买卖的天平

“如果世人都能如此想就好了。”孔锦低下头无奈地笑了。

“不用管这些愚昧的指指点点,这些和我的心上人相比微不足道。”林安时第一看到孔锦低下了头,他故意朗声说话,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

“你怎么年纪越大,说的话越憨。”孔锦被他突然大声说话逗乐了,脸颊红晕隐隐。

孔锦还记得自己是以十几贯铜钱卖给盐商的,作为前朝遗孤,家族世世代代被贬为奴隶,想像个普通人活一世已经是个奢望。

童女因为“瘦、小、尖、弯、香、软、正”等标准不同,被划分为几等,孔锦有幸被划为一等,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细的化妆技巧和形体训练。

那段日子,孔锦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不见阳光的囚笼里,看着自己被一点点磨碎,到最后都感知不到自己了,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整日目睹女子任意摧残和蹂躏,如同役使凌虐弱小的马匹一般,让她逐渐对这个世道心灰意冷。

十一岁的时候,孔锦被一个伶官收拾得很体面,带去了一个华丽的府邸。

有一个忠厚老实的将军收留了自己作为养女,将军夫人也满眼宠爱和期待瞧着自己,给孔锦穿上价值不菲的衣物,请来了上好的先生教自己读书,她以为终于可以活得有模有样了,也十分感激他们的照顾,满心欢喜地叫他们爹爹和娘亲。

娘亲一直恶疾缠身,但是对她却无微不至地照顾,有时候算命先生来,会一直偷偷提“冲喜”这个词,孔锦以为这是能医治娘亲的神药。

直到十三岁那年,她无意间发现了藏在厢房的花钗礼衣,层层叠叠,红红绿绿,甚是喜庆,第一次摸到成亲穿的花钗礼衣,便好奇地拿起放在身上比了比,铜镜中的自己清秀的脸庞配上花钗礼衣机灵可爱,礼衣服服帖帖,不大不小,像是给自己量身定做一般。

铜镜中的脸庞突然变得扭曲痛苦,她恶狠狠地把花钗礼衣扔在地上,蹦上去用脚使劲地踩它,花钗礼衣被踩得皱成一团,滚烫的眼泪滴在手背上,灼心般的疼痛。

孔锦被关进了柴房,每天只有鞭子伺候,这个在眼前虚心假意许诺自己,嫁给他一生无忧的将军,和那些贩卖她的伶官有什么区别,甚至更为禽兽,一天天等待她的长大,一点点的看她越来越依赖自己,最后肆意践踏她的情感和尊严。

娘亲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她苦苦跪地哀求,只是淡淡道,“从买你的第一天起,就是决定拿你冲喜的,你的命就是如此之苦,即使我不着这样做,你还会被其他人买去做小妾的。”

侍女海棠告诉孔锦,现在的夫人是二夫人,早前有位大夫人重病早早离世了,二夫人过门没几年也是病来如山倒,请了很多算命先生,得出了要再娶一个小妾冲喜的法子。

既然从一开始就想把我推进深渊,为什么当初要给我活下去的希望。断掉的骨头接上再打断,让人疼的绝望。

海棠不忍心看到主子整日伤痕累累地倒在柴房的地上,送来的饭菜只是有气无力地看一眼,海棠有一日趁将军带夫人出门就医,悄悄解开了孔锦脖子上的锁链。

在海棠的帮助下,孔锦偷走了马匹,一股脑走上了遥远的商道,想着快点逃离中原,路越走越远,漫天的黄沙迷得她睁不开眼,一间叫老百年的客栈在不远处显现。

在走马川的日日夜夜,她走过很多个沙丘,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该怎么逃脱这个噩运,替她受惩罚的海棠,以及很快就会被将军府众多耳目打探到下落的自己,该逃向何处?投靠契丹,亦或是就埋葬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大漠里。

她在夜里一遍遍看着大漠里的满天星辰,也一遍遍谴责命运的不公,每每疲倦地回到客栈,总发现身后跟着一个静静看自己流泪却从不过问的店小二。

不过问别人的过往,这是里的礼仪。不插手别人的事情,是大多数走马川人遵守的规矩,但这个平日里对任何事袖手旁观的店小二,却一次次破例护送她回去。本该子时就关的侧门,也一次次为她虚掩着。

不知道是走过的路太多了,自己走累了,还是天气很好,雪海迟迟不来,就像回鹘女子等不到的公平律法,李存勖等不到真心真意接他回长安的人,就像自己在命运里经常被鞭打得鲜血淋漓,还是要擦好药,继续去活下去。也许是自己瞧见的太多,冥冥中其实也知晓了答案。

回去,以自己弱小的身躯承受这一切,是迟早的事。

那些想要她哭的人,自己偏要笑给他们看。

“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从我决定从走马川回长安的时候,我对于瘦马这一词已经不在意了。”孔锦瞧见林安时连送她回府的路上都偷瞄她的表情。

“大约是习惯了。你在走马川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只能看着你的表情,猜测这大小姐是开心呢?还是不开心。”林安时故意轻松说。

“你直接问不就好了。”孔锦一直知道,林安时会默默观察自己的表情,但是从不开口去问,也许就是这份无声的关怀,使自己觉得鱼龙混在的地方,也会有暖心的善意。

“怎么能坏了走马川不问过往的规矩。”

“你坏的规矩还少吗?”孔锦不禁揶揄。

“有一晚,我子时关门的时候,瞧见远处有个,不知道是被风沙迷了眼,还是迷路吓哭自己的傻丫头,跌跌撞撞走来,我就觉得世间原来还有比郭雀儿还傻得可爱的人。”林安时半真半假地编着故事逗她。

孔锦笑而不语,身后夕阳西下,天空披着霞彩,习习的凉风吹来,便把昼日里的烦与忧轻轻弥散开来了。

世道仅存的温柔,是晚来的善意和干净的你。

善意可以来的慢一点,只要它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