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棋道精严 永志心间

五月的东京,樱花早已凋零。一场春雨过后,零落的花瓣化作春泥,悄然滋养着枝头新绽的嫩叶。

道场里的少年们几家欢喜几家愁。

作为四月新入段的院生,藤泽里菜表现亮眼,顺利从F组晋升至E组。

本木克弥更是以B组头名的身份挺进A组,即将在五月与津久井一同征战。

而从A组降级的,赫然是沼錧沙辉哉。

新年过后重返校园的他,如今只在周五和周六晚上留宿道场。

在学业与棋艺的夹缝中挣扎的少年,显然未能平衡好两者的关系,四月份的院生研修成绩一落千丈。

这次降级到B组,意味着沼錧彻底失去了夏季综合评定定段的资格。

周五的黄昏,道场的风铃被推门的动作惊得叮当作响。

柏寒从棋谱中抬头,看见沼錧沙辉哉顶着一头乱发斜挎背包走了进来,校服领口还沾着未干的雨水。

“秋子夫人,还有便当吗?“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的沙哑。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拖着步子来到柏寒身边,背包“咚“地砸在地板上。

手肘支在棋盘边缘,目光扫过黑白交错的棋局,稍作停留后便飘向窗外。

那里暮色渐浓,新宿的霓虹刚刚点亮,看起来好像比棋局更吸引人。

柏寒合上《藤泽秀行全集》,起身倒了杯冒着热气的大麦茶。

陶瓷杯底与棋盘相触的轻响让少年肩膀一颤,却仍固执地盯着窗外。

“最近很辛苦吧?“

沼錧捧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茶水咽下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但少年始终没有转头。

柏寒也不追问,只是重新翻开棋书。

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脆响规律地持续着,直到沼錧突然站起身,带起的风掀动了几页棋谱。

少年离去的背影像是逃跑,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房间里的蒲团还保持着上周离开时的凹陷,沼錧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布料里。

“沼錧君要加油啊...”

想起本木克弥得意的笑容,沼錧沙辉哉狠狠地咬了咬牙。

“混蛋!”

沼錧感到一阵燥热,坐直身体脱掉校服甩到一边。

房间中央的棋桌上,一只丑陋的纸鹤牵住了少年的目光。纸鹤身上的折线歪斜,显然经过多次修正。

冲着自己一面的翅膀上画着折扇顶腮,满脸笑容的少年。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沼錧错愕:“这是...”

伸手捞过纸鹤,沼錧确认了这是去年本战时自己托老师送给柏寒的信笺。

沼錧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那只纸鹤在他掌心显得如此轻盈,却仿佛重若千钧。疑惑地伸手打开,纸鹤右翼是他熟悉的歪扭字迹,左翼却多了一行清隽的墨痕。

右翼上是他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喂!你这家伙,真是个笨蛋!和我全力以赴的战斗吧!

而左翼上那行清隽的墨痕,却像是冬日里突然照进道场的一缕阳光,刺得他眼眶发热。

“沼錧君,加油!我等着你。”

“笨蛋!你的字也没比我的好看多少!“

他猛地合上纸鹤,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少年像被烫到似的将纸鹤塞进袖口,转身一头扎进蒲团里。

粗糙的草编表面摩擦着他的脸颊,却无法掩盖那股从心底涌上的热流。

道场角落里,柏寒翻动书页的手一顿,扭头看向房间。

透过拉门,仿佛看到了沼錧肩膀的颤动。

柏寒微微一笑,目光重新投入到棋书中。

......

道场的灯光在五月的夜色中格外明亮,藤泽一就归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每当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总能看见柏寒独自在灯下打谱的身影,少年的轮廓在昏黄灯光中显得格外孤单。

柏寒望向老师的眼神日渐沉重。

藤泽一就身上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与道场惯有的檀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碎的苦涩提醒。

往日的惯例被打破。

老师不再过问沼錧和本木的研修进展,连六岁冲段组孩子们天真的复盘声也随着初夏的晚风消散无踪。

少年翻阅《藤泽秀行全集》的次数愈发频繁,仿佛要透过棋谱记住棋坛泰斗的音容笑貌。

五月八日的黄昏,柏寒正在整理棋盒。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让他的手猛然收紧,一枚棋子应声而碎。

锋利的碎片刺入掌心,殷红的血珠滴落在棋盘上,如同最后一缕夕阳为棋子镀上的血色余晖。

少年凝视着那抹刺目的鲜红,突然意识到离别就这样悄然而至。

先是带走了秀行先生豪迈的笑语,再偷走老师眼中的神采。

现在,连那些镌刻在围棋史上的传世名局,和自己心中坚守的信念都要一并夺去吗?

“绝不!“

握紧手中的棋子碎片,疼痛让少年泪流满面。

在这一刻,他终于真正明白:有些告别就像官子阶段的收束,明知终局结果,却还要一招一式地走下去。

这是对棋道的尊重,更是对传承的坚守。

天不慭遗一老,其恨若何!

......

五月九日,东京市谷的日本棋院一楼大厅内,檀香与白菊的气息静静弥漫。

追悼会场四周摆满白色花篮,其中有一个特别引人注目。

白菊围成棋盘形状,中心用十九朵黑玫瑰摆出“天元“的位置。花篮缎带上写着“秀行先生千古——弟子聂卫平敬挽“。

身着黑色西装的人们陆续从旋转门进入,在中央献花台前排成长队。

十三岁的柏寒穿着深灰色西服,站在职业棋手队伍的最后面,手指紧紧抓着衣角。

大厅西北角的纪念区铺着深蓝色绒布,藤泽秀行先生的遗像选用了他在首期棋圣战决赛时的照片。

银边相框两侧整齐摆放着历代头衔证书,最前面放着棋圣奖杯。

藤泽一就作为家属站在祭坛右侧。

二楼楼梯转角的液晶屏循环播放着名人战决胜局录像,解说声调得很低,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在大厅里回荡。

众多的职业棋士和棋迷赶到寄托哀思。

理事长大竹英雄手持黑檀念珠站在遗像左侧,眼眶发红的他不断拨动着手中的念珠。

林海峰、小林觉、张栩...,一个个棋士上前献花。

高尾绅路与结城聪一起献花时,两人都特意解开了西装第三颗纽扣,这是直系弟子才被允许的哀悼方式。

伊田纪基献花时突然深深鞠躬,前额几乎触及花台,维持这个姿势长达十秒,引得周围棋士纷纷侧目。

轮到柏寒献花时,他学着前面职业棋士的样子,将白菊横放在奖杯旁,花茎上的黑缎带轻轻擦过“棋圣“二字。

少年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白色香典袋,双手递给接待处的棋院职员。然后又拿出一封纯白信封,走到藤泽一就面前。

“老师,这是我想对秀行先生说的话...“少年声音很轻。

藤泽一就接过信封,冲着弟子点了点头,郑重地收入西装口袋。

柏寒深鞠一躬,转身离开。

路过白菊丛时,看到有棋迷摆放的秀行先生最喜欢的“黑牌“威士忌,旁边是一本翻旧的《周刊棋》。

酒与棋,愿先生在天堂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