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恒享回到阁楼的时候,盛蕙雅正坐在床头看书。她抬头笑着看他越走越近,向他伸出手,他很自然地矮下身,让她如愿搂上他的脖子。俩人水到渠成般,亲了亲彼此。
陆恒享忽然就不肯松手了,脸摩挲着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我是个好爸爸吗?”
盛蕙雅痒不可耐,笑出声。笑完,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真好。”
那天真心实意去送钱,没想到,却被拒绝。陈留芳倒不觉得丢面子,只觉得心疼。心疼陆恒享从儒雅才俊,变成颓废中年;从气宇轩昂,变成唯唯诺诺。虽然她看得出他的唯唯诺诺只是表象,骨子里还是往日般傲然。可这傲然,显然是指错了对象。
他不该拒绝她主动借出的钞票。
他有他的自尊,盛蕙雅也盛蕙雅的高傲。在现实困难面前,难道不应该他低下头,成全盛蕙雅的薄面皮吗?这是失业的他,目前所能为小家庭做的唯一贡献。
可是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
陈留芳再三劝说无果后,只好卷起手帕。前脚出阁楼,后脚就听见看电话亭小阿嫂的声音穿墙越户而来。
陈留芳顾不得感怀,一脚快似一脚地下楼,小跑跑向弄堂口。转眼彩彩赴日22个月18天。除了最开始杳无音讯的半年,现在她固定每隔三周打一次电话。当初娇嗔发嗲的彩彩,离开家之后,变得懂事体贴,言语间充满关切和温柔。只是,看似电话打得勤,却什么也不肯透露,只说些吃吃喝喝的日常话题。
她在日本住哪里?入什么行?做什么营生?结交什么朋友?陈留芳一概不知。就连电话,也只能被动等她打来。
即使如此,陈留芳也觉得满足。听到彩彩的声音,知道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情绪稳定,生活规律,足够慰藉她的焦虑。
不料,这次电话接起,彩彩却告诉她,要停两个月的电话。原因是工作调动,要出差。出差的地方在偏僻的乡下。她打听过了,要走很远才有一部老电话。好在条件虽然差,公司会给丰厚补贴,所以只能请姆妈忍一忍了。
挂断电话后,陈留芳陷入思索。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大概是因为彩彩的话一环套一环,过于无懈可击吧。
一旦起了怀疑的头,陈留芳再也绷不住,一泻千里地朝糟糕的方向猜测。离开电话亭才几步,就把自己吓得脸色煞白。
徐有年下公交车后,迈开修长的双腿,脚下像装了弹簧。他又做了一件会被辅导员在班会上表扬的事——主动请缨护送生病的女同学回家。女同学家在市区,离绮梦坊不远,送完同学,索性回家。
路过弄堂口的电话亭,一眼看到脸色煞白的陈留芳。正感觉良好的徐有年顿时心里一沉,本能反应是彩彩来了坏消息。
“陈老师!”他退回几步,与陈老师并肩。
陈留芳的目光在徐有年身上逡巡,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是有年。
每次见有年,感觉都不一样。一点一滴,有年褪去青涩,变得意气风发。他从弄堂少年变成俊逸青年。学校里学来的知识,化成澎湃的能量,让他散发出有别于众人的自信。
“彩彩都还好吧?”到底没憋住,还没有走到32号,徐有年便将心中担忧问出来。
陈老师蹙着眉,白着脸,咬着牙否认。她怕把担心说出来,会一语成谶。
徐有年见她否认得彻底,开始自疑是他关心则乱。身后传来电话亭阿嫂铿锵有力的呼唤:“有年,巧嘞,电话!”
是护送回市区的女同学打来的电话。
这位女同学家境十分优渥,竟然扯了专线,在家里装了固定电话。她约莫徐有年到了家,便打来感谢电话。徐有年耳边响着女同学嗲嗲的道谢,心里有一瞬的分神,缓慢地串起之前未曾留心的蛛丝马迹,生出一个令他心跳加速的猜想。
女同学对她生的病语焉不详,女同学再三拒绝室友护送,女同学路上笑容不断,女同学递给他汽水时手指恍若无意的碰触……还有此刻,明明道谢的话已经说完,她却不提挂电话。
然而,心跳加速就加那么一瞬,内心波澜也就起那么一圈,很快都恢复平静。这位女同学,家境虽优渥,长得却又胖又丑。
被喜欢,是大学生徐有年的常态;被追求,有年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可惜那些喜欢和追求,都不能抵达他的心底。
时过境迁,万事万物都已褪色。
他的心城,并未为彩彩上锁。
怪只怪,校园里的那些女孩子,既没有彩彩漂亮,也没有彩彩鲜活,越不过彩彩留下的那抹浓墨重彩。
徐有年推门进家。
秦爱娣眸光骤然爆发光亮,嘴角绽出的笑意。正凝眉苦对一道数学题的有智,像看到大救星。嘴里嚷嚷着哥哥你回来得太及时了,快帮我看看这道作妖的数学题。
秦爱娣抬手拍有智一巴掌有智:让你阿哥先吃夜饭。一回头,对上长子的浓眉大眼:我去帮你煮碗小面。
徐有年阻止姆妈。他和女同学一起吃过菜肉馄饨当夜饭。秦爱娣便端出她煮的红枣莲子汤,给有年喝。有智嘴一撇:姆妈,我要喝的时候你说那是女人才喝的。怎么哥哥不要喝你非给,阿哥是女人吗?
秦爱娣抬手又给有智一巴掌。
打得有年心里乐开花:“有智你是属黄瓜的……欠拍。”
“阿哥你属核桃的。欠锤。”
有年暗惊有智反应快,嘴里不肯服输:“你就是芝麻地里的黄豆,玉米地里的甘蔗,冬瓜地里的西瓜。杂种晓得哇?”
啪。
有年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一巴掌。
徐大夫亲自下的手。
这下轮到有智开心了。
徐大夫抖抖手里的报纸,重新入定看报纸。
家里气氛沉默了一会儿,秦爱娣水波无痕,带入新话题。话赶话,不知怎么说起他竞选学生会主席的事。他说当过学生会主席,将有助于找工作。徐大夫对此相当不屑,盖以功利主义的帽子。本就心里憋气的徐有年,当即表示不接受。
他明明说的是大众眼里的实话,难道非得逼自己虚伪地大喊“我热衷奉献,不计回报”,才值得肯定?
“你为什么要竞争副院长?”徐有年勇气可嘉,把烫手山芋回抛给徐大夫。
“当然是为了让本院得到更好发展。上任之后,我将致力于推动院内医疗科研,提升医疗质量,改善医疗流程,让更多医生能精进业务,让更多患者能减少痛苦,脱离病痛!”
徐有年怪异地看徐大夫一眼。想说他不是傻乎乎的有智和过于信任他的姆妈,他看得出他在内部考核期间明里暗里刷存在感的骚操作。但终究在姆妈和弟弟面前,给爸爸留了个面子。
徐德明在长子的那深深一瞥里,暗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死撑着不露怯,是他当领导的不二法宝。如今在家里也适用。
秦爱娣目光明媚地看着丈夫和长子。
他们对话里若隐若现的火药味,她选择忽视。反正,任何话语权的更迭,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未来,一定属于更年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