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入宫,站在天子刘宏面前,心情复杂。
与刘宏见礼后,他坐在唐平对面,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唐平,心中怒火升腾,却不敢当着天子的面发作,只好用这种眼神攻击唐平。
唐平笑容满面,把玩了一番荀彧送还的竹简,转头对刘宏说道:“陛下,蔡伯喈已至,陛下可以问他为何而来了。”
刘宏心里早就百爪挠心,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听了唐平这句话,立刻顺势说道:“蔡公,能否为朕解说一二?唐道长这两支竹简太过简要,朕实在猜不出其中深意。”
蔡邕明明气得七窍生烟,面对刘宏的询问,却不得不忍气吞声。
他转身拱了拱手。“陛下言重了,臣岂敢冒昧揣测唐道长的天机。”
“无妨,说来听听。”
“唯。这支简上的四个名字,除了臣以外,都是有汉以来的大儒,对儒门,对大汉,皆有大功德。叔孙通辅佐高皇帝,制汉礼,使君臣有序。贾谊辅佐文皇帝,开改正朔、易服色之先河。董仲舒更不用说,天人三策,为汉家立法,功垂百代。臣何德何能,岂敢与此三贤并列。死罪,死罪。”
说完,蔡邕伏地不起,连连叩头。
刘宏听了,眉开眼笑。
叔孙通对应的是高皇帝,贾谊对应的是文皇帝,董仲舒对应的是武皇帝,这三人都是汉朝历代先帝中功德卓著的明君雄主。唐平在这三人后面写上蔡邕,这是期许朕成为高皇帝、文皇帝、武皇帝之后的明君吗?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目标太高了,非他能及。
或许唐平期许的明君不是他,而是皇次子刘协?
这也行,刘协是他最喜欢的皇子,自己做不成明君,能培养出一代明君,也不枉一生。
“蔡公谦虚了。你是世家子弟,又师从名臣,是当今通儒,旷世逸才。唐道长精通道法,你们若能共同教导董侯,必能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珠联璧合,成就一番绝唱,不让离骚。”
刘宏眉开眼笑,又指指唐平手中的竹简。“那这支简又是何意?”
蔡邕起身,恶狠狠地看着唐平。“这支简的深意,臣也猜测不出,正要请唐道长明示。”
刘宏哈哈一笑,看向唐平。“道长,你快说说。”
唐平微微欠身。“陛下可知这两人是谁?”
“不知道。”刘宏转头看向蔡邕。
蔡邕咬牙说道:“回禀陛下,蔡琰是臣的独女,今年九岁。顾雍是臣的弟子,是吴县顾氏子弟,故颍川太守顾奉的曾孙,今年十八。”
“哦。”刘宏恍然,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唐平写出这两个名字,蔡邕就一定会来,只能眼神期盼地看着唐平。
荀彧也看着唐平,想听听他怎么解释。
唐平不慌不忙。“陛下有所不知,这两人虽然年幼,却天资过人,难得的奇才。蔡琰就不必说了,将来陛下可以见得到。这顾雍之所以名雍,就是因为蔡君欣赏他的天赋,故赠之以名。”
此言不出,不仅刘宏惊了,蔡邕也吃惊不已。
刘宏惊,是知道蔡邕学问极好,眼光也高。自己虽说也擅长吟诗作赋,弹琴作曲,却一直不入蔡邕的眼。这吴县顾氏的孩子不仅得到了蔡邕的赏识,还让蔡邕赠之以名,那得多高的天赋?
蔡邕惊的是,这些事都是秘密,知道的人极少,唐平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真有高深道法,鬼神不测之能?
“我写这支竹简,就是想告诉蔡君,如果他不来,就只能请天子下诏,诏此二人入宫,为董侯伴读。等他们长大之后,一个为董侯贤内助,一个为栋梁之臣,内外兼修,自然大治。”
刘宏恍然大悟,拍案叫好。“道长高见,道长高见。不过,蔡公来了也不影响此计,一样可以施行。蔡公,你觉得如何?”
蔡邕吓出了一身冷汗,随即说道:“陛下,万万不可。臣女才九岁,又比董侯大……”
唐平打断了蔡邕,大声说道:“陛下,董侯失恃,虽有太后宠爱,终究有所不足。若有蔡君女陪伴左右,不仅能学问日进,玩耍时也能有人时时提醒,将来必成大器。我敢断言,有史以来,贤后虽多,无过蔡君女者。若有失误,请斩我头。”
蔡邕目瞪口呆,看着唐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与唐平素未谋面,女儿蔡琰更是养在深闺,唐平为何如此力荐她入宫,甚至以性命相搏?
刘宏也打量着唐平。
与唐平认识这么久,见了两次面,还是第一次看到唐平这么激烈。
他对蔡邕的女儿蔡琰平生无穷兴趣。
“蔡公,唐道长一向眼高,如此高看令爱,必有道理。朕想见一见令爱,如何?”
蔡邕欲哭无泪,只能躬身领诏,答应过几天就带女儿入宫见驾。
——
夕阳西斜,唐平、蔡邕一起起身告辞。
刘宏很高兴,今天这次聚会太开心了,不仅见到了唐平,见到了蔡邕,还知道了两个少年天才。一想到将来董侯内有蔡琰,外有顾雍、荀彧等良臣相辅,还有唐平这个道法高深的师傅,他心里就美得冒泡。
出海虽难,有这么多人才相辅,也就不那么难了。
唐平是个宝,每次见他,都有好消息。
刘宏依依惜别,派荀彧送他们出宫。
在宫门外,唐平上了车,正准备走,蔡邕快步走了过来,提着唐平的车轮,厉声说道:“唐士奇,你我有何恩怨?”
唐平咧嘴一笑。“没有。”
“那你为何如此谋划我?”
唐平想了想,俯下身子,盯着蔡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我想救你,和你的女儿。”
蔡邕一愣,神色有些不同。“怎么说?”
“你命里有劫,你女儿命里也有劫,而且比你的劫还大。与这些劫比起,你这些年流落江湖不值一提。至少你有了聪颖的女儿,有了才智过人的弟子,还得了一部奇书,对不对?”
蔡邕吓了一跳,松开了车轮,向后让了一步,两眼瞪得溜圆地看着唐平。
“你……你怎么知道的?”
“天机不可泄露。”唐平直起腰,拍拍驾车的荀彧肩膀,示意他可以出发了。他向蔡邕摇摇手。“蔡伯喈,你可以选择不信。只是将来应劫的时候,可别怪苍天待你不公。”
蔡邕连大气都不敢出,看着唐平的马车缓缓加速,向南驶去,直到消失在渐绿的柳茵之中。
回想着唐平的话,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他这些年流落吴地,也算是行踪隐秘,怎么在唐平眼里竟是一点秘密也没有?
知道顾雍也就罢了,毕竟是一个大活人,怎么连那部书他都知道?
他可从来没对外人说起过。
——
离开了蔡邕的视线,荀彧忍不住问道:“师傅,你说蔡伯喈父女皆有大劫,是真的吗?”
唐平淡淡地说道:“天下如果大乱,有大劫的人多了,又岂止他们父女二人。”
他虽然知道历史上的蔡邕、蔡琰命运多舛,却不想说得太明白。俗话说得好,恐惧来自于未知,说得太明白了,反而不好。
他可以在别人面前装神弄鬼,却不愿意在荀攸面前这么做。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装神仙装多了,万一以后玩脱了,会导致人设崩塌,前功尽弃。
与其让荀攸觉得他知道天机,不如让荀攸觉得他有计谋。
用计谋出现失误很正常,知道天机却不能出现失误,否则就是骗子,以后就没人信了。
荀彧笑了。“那可你把蔡邕吓得不轻。”
唐平笑而不语。
蔡邕胆小怕事又不是秘密,他这个穿越者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也知道。
文人嘛,不奇怪。
“那部奇书又是什么书?蔡伯喈谈吐与这部书有关?”
“你知道会稽有个大儒叫王充吗?他写了一部书叫《论衡》,蔡邕在吴越读过这部书,甚至可能手里就有这部书。”
“是么?”荀攸大感惊奇。“吴越竟有这样的奇士?我从来没听说过其人,也没听说过其书。师傅真是见识广博,连这样的隐事都一清二楚。”
唐平嘿嘿一笑。“也不是。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事,除了你之前打听来的消息之外,也有诈他的成份。蔡伯喈好书成癖,每到一地,都会收集各种书籍,在吴越之地那么远,有所发现也很正常。况且你之前也说了,他回京之后,谈吐颇有新意,与中原士大夫不同,自然是受了吴越人的影响。”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知道王充和他的大作《论衡》,纯属意外。太平道中有会稽人,曾经提及此人、此书,说是与《太平经》有相似之处,我便记住了。今日一诈,便诈出了蔡邕的底细,哈哈哈……”
荀攸也不禁哈哈大笑。“师傅高明,蔡伯喈以后见到师傅,恐怕都要带三分敬畏了。”
“我也就对付他这样的老实人,换一个就不行了。”唐平谦虚了几句,不想让荀攸再往这方向想,随即改换了话题。“这几日和蹇硕以及那几个黄巾相处如何?”
“还可以,蹇硕身高力壮,像个力士,习武的底子还行,就是笨了些。那几个黄巾么,也好不到哪儿去,成为名将的可能性不大。”
“你成名将就行。”唐平笑道。
“多谢师傅提点,弟子感激不尽。只是弟子资质鲁钝,想成为名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慢慢来。”唐平安慰道:“名将出自行伍,都是一步步历练出来的。你缺的不是天赋,而是历练。等你将蹇硕几个练出点成果,就安排你去凉州或者并州。”
“师傅留在洛阳?”
“我也不清楚,走一步看一步吧。”唐平叹了一口气。“路是走出来的,没有人能算无遗策,除非他说谎。见机而作,因时因地制宜,又能不忘初心,才是真正有担当的君子。”
荀攸点头表示赞同。“师傅所言甚是,弟子铭记在心。”
——
蔡邕回到袁府,下了车,失魂落魄般的进了门,直奔自己住的院子。
刚走了一半,就被何颙叫住了。
何颙从后面赶了过来,拉住蔡邕。“伯喈,这是怎么了?我叫了你几声,都不理我。”
蔡邕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什么事?”
“什么事?你从宫里回来,不告诉我有什么事,还问我什么事?”
蔡邕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拽住何颙的袖子,拉着他往院子里走。“伯求,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问你。听说你和那个唐平比较熟?”
“你这是怎么了?”何颙大感惊讶。
蔡邕拉着何颙进了院子,正在屋里读书的蔡琰迎了出来,向何颙施礼,又赶去厨房安排酒食。蔡邕与何颙就座,随即将宫里宫外的事说了一遍,眼巴巴地看着何颙。
“你说,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真是神仙么?”
何颙抚着胡须,沉吟片刻,忍不住笑了两声。“伯喈,你被他吓住了。”
“怎么说?”
“你忘了么,他是张角最喜欢的弟子。虽然追随张角的时间不长,却得到了张角的传承。太平道弟子遍布天下,你蔡伯喈又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你在吴越的那些事,有人传到他的耳中,又有什么奇怪的?别的我不清楚,至少前一段时间,他身边的荀攸就在打听你的事。”
“是么?”蔡邕稍微安心了些。“那……我父女有劫的事,也是假的?”
“假,也不假。”
“你究竟在说什么?”
“假,是因为唐平虽在道门,也好谈道法,却不信谶纬之学,对天人感应之类的也颇为不屑。我和他往来这么久,也没听他说过命理术数,所以他大概率是吓唬你。”
“那不假又是什么意思?”
“他坚信天下将乱,洛阳会和长安一样被流民付之一炬。”何颙叹息道:“果真如此,你觉得你父女能独善其身吗?”
蔡邕恍然大悟,长出一口气,摩挲着大腿说道:“这竖子,吓死我了。”
他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必听他的了?”
何颙看了看端着食案上堂的蔡琰,思索片刻。“我劝你听他的。”
“为何?”
“就眼前形势而言,对所有人来说,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
“所有人?”
“对,包括你,我,天子,董侯,当然还有……本初。”
蔡邕愣了片刻,转头看着女儿蔡琰。“可是……我女儿才九岁。”
何颙也看着蔡琰。“阿琰能嫁给董侯为妃,是她的福气。能成为唐平的弟子,更是她的福气。伯喈,我推荐的荀公达,一心想拜唐平为师,现在还没正式入门呢。”
蔡邕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