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紫禁城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宫墙内,唯有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火把的光影在风中摇曳,将朱红的城墙映照得忽明忽暗。
坤宁宫内,烛火早已熄灭,杭皇后早已沉入梦乡,而景泰帝朱祁钰却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猛然惊醒。
他骤然坐起,胸口如压巨石,一阵尖锐的刺痛自心口蔓延至左臂,仿佛有无数细针在血脉中游走。
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锦被。
杭皇后被他的动静惊醒,连忙起身扶住他,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皇帝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边甚至隐隐泛着一丝青紫。
她的心猛地一沉,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陛下……可是梦魇了?”
景泰帝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强撑着翻身下榻。
他不想惊动外间的宦官宫女,独自踉跄着走到窗前,一把推开雕花木窗。
夜风扑面而来,却未能驱散他胸口的窒闷。
他深深吸气,试图平复胸腔内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
——它时而如擂鼓般剧烈撞击,时而又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隐隐的钝痛。
窗外,漆黑的夜色如浓稠的墨汁般翻涌,恍惚间竟与他梦中的景象重叠——无边无际的黑暗化作狰狞的巨兽,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这位素来以铁血手腕著称的帝王,此刻竟不由自主地伸手,“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仿佛要将那可怖的幻象隔绝在外。
他缓缓走回床边坐下,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杭皇后早已取来一件貂绒大氅,轻轻披在他肩上,柔声道:“春夜寒凉,陛下连日批阅奏章不休,龙体怎能承受?妾身这就唤太医过来!”
她知道,近半年来,皇帝夜夜被噩梦侵扰,时常在睡梦中惊悸而起,冷汗浸透中衣。
太医私下曾言,此乃“心脉淤阻,气血逆乱”之症,需静养调息。
可景泰帝向来以太祖、成祖为楷模,莫说辍朝休憩,便是膳时也常在研看奏章。
长此以往,这具早已透支的身躯,如何能不病?
“朕无碍。”景泰帝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
“莫要惊扰旁人!”
他眼底闪过一丝执拗,天下未安,瓦剌仍在北方虎视眈眈,如今这黄河又开始肆虐,加之当前朝中暗流涌动。
他岂能如庸碌之辈般卧榻养病?
杭皇后只得依了他,手中拾起一串佛珠,心中默诵《心经》,只盼诸佛菩萨能护佑这位固执的君王。。
如果朱齐在这里看到,他必然会心中大惊,因为这症状和后世的心脑血管疾病如出一辙,随时可能引发不测,吃斋念佛可能不一定解决得了问题。
东宫之中,朱齐拿到了染有暗黑色血迹的一叠厚厚供述,显然是行笔之时,那两名刺客耳朵侧流下的。
他正坐在方才董平的位置,借着油灯的光亮,仔细端详。
“囚徒困境“之法果有奇效——没有用到一个时辰,这两名刺客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心中所知全部写了下来。
原来,这王二姐此女本是尚寝局下等宫婢,专司铺床叠被之职。
其父王景明,原任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专督火炮、鸟铳等火器营造。
不想这厮胆大包天,竟在火药配比中掺入砂土,克扣精铁,中饱私囊。
事发后判了剐刑,家产抄没,女眷尽数发往教坊司。
唯这王二姐因年方九岁,侥幸充入宫中为婢。
“先父在时,常携火器图册归家......”供状上字迹忽而颤抖,显是忆及往事心绪难平。
原来此女自幼见得火门机括、药线引信,竟比寻常闺阁女子识得更多。
三年前,尚仪局蓝衣女官张云突召其至紫禁城西北隅一处隐秘校场。
此地与军士日常操演火器之处仅一墙之隔,每逢未申之时便有震耳欲聋的铳炮声响起——如今想来,分明是借正规军士训练之声,掩盖这群女子习练火器的动静。
同训者另有九名宫女,白日里皆以黑巾覆面,彼此间不得交头接耳。
偶有人不慎露出真容,次日便再不见其踪影。
张云阴冷的声音在空旷校场石壁间回荡:“尔等皆是无根浮萍,今日给你们个做人的机会......”
言语间,十柄寒光凛冽的短铳已摆在众人面前。
最骇人的是那教习技艺的师傅——身形较常人魁梧不少,虽操着一口流利汉话,但不经意间总能听出露出古怪的腔调,自称似乎是“方吉尼“。
半载前,突然安排他们专门眼前这柄的佛朗机火绳枪。
当时不知缘由的王二姐此时已然明了,只因此物较寻常火铳短半尺,便于携带而已。
较之王二姐的“家学渊源“,这梁姓宫女的身世倒是平常。
本是通州漕工之女,因家中连生七女,十二岁上便被爹娘以六两银子卖入宫中。
原来本在针工局做些缝补活计,去岁突然调往奉先殿外广场、甬道、台阶司职洒扫清洁,一路工作兢兢业业,不曾出了岔子。
直至今日才被替补进来东宫。
“张姑姑今日赏了奴婢一对珍珠耳坠,”
供状此处被泪渍晕开,墨迹斑驳难辨。
原来那张云早将梁家底细摸透,连其幼妹许给哪家员外做妾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奴婢原不知他们要谋害太子!”末几行字迹狂乱如草,“张姑姑只说事成后许我爹个九品巡检。”
纸页上的墨痕似毒蛇蜿蜒,字字句句皆透着阴诡——宫中竟有人暗中豢养死士,且分而训之,互不相识。
这般手段,分明是要斩断所有线索,即便一人被捕,也牵连不出背后主谋。
更令他脊背生凉的是,那所谓的教官“方吉尼”
——从王二姐所述,这显然是一名外国人士。
海禁未开,番邦之人却能潜入京畿,甚至堂而皇之出入皇城禁地?
朱齐无意识地敲击案几,思绪翻涌。
难道是兵部有人暗中放行?或是边关守将已烂到了根子里?
至于这两名女犯是否作假?
朱齐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他自有验证的法子——
只见他倏然闭目,凝神静气,于心中默念那关键之名:
“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