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二次见面

广州珠江的最东边,有个江心小岛,叫长洲岛,之前一直不出名,自从国民政府在这办起黄埔军校,变得里外闻名。

军校其他部门,未必日日繁忙,唯独厨房,日日不能停下,因为人人都要填肚子。

做饭时分,是厨房最繁忙时分。

“疤痣。”伙头军的头,堂哥叫道。

“嗯!”声音从厨房一个角落传来。此人抬起头,手上、脸上满是泥巴,他正在洗番薯。

“疤痣”是军校新来不久的厨房师傅,年约十多二十岁,额头有条疤,脸部右下边有块黑痣,人称“疤痣”。

他好少讲话,好勤力,什么都做,然而,似乎什么都做不好。毛巾永远拧不干,半日过去,挂毛巾的地上,还留下一大滩水;衣服永远扣错纽扣,永远上下不齐,永远皱巴巴;头发永远乱蓬蓬,后来只好找顶旧布帽子,戴上了事;洗米就天一半地一半,剩下一半仍然没洗干净;削萝卜皮,萝卜不见一半,还经常损伤手指。

不过,军校好多人喜欢他,因为他做出来的餸(小菜),味道特别不同,连番薯、芋头,都做得零舍不同,让人吃得津津有味。就算炒冷饭(隔夜饭),都比其他厨房师傅更多花样:酱油沙姜炒冷饭、椒盐芝麻炒冷饭、麻辣葱花炒冷饭、姜汁韭菜炒冷饭、蒜蓉豆豉炒冷饭…最抢手(受欢迎)的是怪味炒饭,各种味好像都有,不过,什么味道,谁也说不出,反正谁都抢着吃。有段日子,军校官兵不吃新鲜饭,抢吃炒冷饭(隔夜饭)。

“怪味炒饭,2份。”

“1人只准1份。”

“怪味炒饭。”

“沽清(卖完),下次请早。”

最经典是炒黄埔蛋,卷起来像绉纱,里面又像流沙,带少少汁。其他厨房师傅做不出。

蒋介石校长不太爱吃大鱼大肉,饮食讲究清淡,往往鸡蛋做餸(小菜)。其他厨房师傅炒鸡蛋,蒋校长都会吃剩,唯独“疤痣”炒的黄埔蛋,蒋校长几乎吃个“罗通扫北”。所以,每次蒋校长要吃鸡蛋,堂哥就让“疤痣”放下其他事,炒黄埔蛋给蒋校长。

“疤痣”好像不知累一样,就算做不好,厨房能做的事,他都做。其他人皆大欢喜,乐得让他独自去做。而且,不到睡觉时分,他不返宿舍,返到宿舍就倒头睡觉。

然而,无人之际,“疤痣”就眼定定望着广州方向,久久不动。

这日午饭后,厨房其他人或去玩。或返宿舍,厨房只有“疤痣”一个人。

突然,有人叫道:“政教部黄副主任返回,没吃饭,厨房搞些饭菜,送去。”

“疤痣”即刻炒鸡蛋、热饭,拿到黄副主任办公室。

他放下饭同炒鸡蛋,习惯地抬头看下对方。因为侧着身体,对方看不到他右边脸下边的黑痣,倒看到他额头那条疤、调皮同伶俐的眼神。

“节衰顺变!”对方脱口而出。

“疤痣”一怔,随即好像明白什么一样,盘子一扔,往门外冲去。

对方也是一怔,想都来不及想,也往门外冲去。一把拉住“疤痣”,硬拖入办公室,一脚踢上门。

“疤痣”刚要叫喊,对方即刻用手捂住他的口,“疤痣”拼命挣扎,张口咬住对方的手。

没错,“疤痣”就是何言邻,黄副主任就是黄雷潜。

黄雷潜已从同盟会员,变成国民党人,协助总统吴仲山夫人创办妇女会。他在广州也有办事处,经常广州、长洲岛两边活动。

他同何言邻第一次见面,何言邻年约四、五岁,相隔十多年,他仅仅老了点,相貌倒没多大变化。何言邻却从一个细路(小孩),变成身高一米六几的后生(年轻人),除了额头的疤、调皮同伶俐的眼神,轮廓和香茅变化不大,这些年他东奔西走,识人无数,按理他认不出眼前的何言邻,就是以前半夜捉蟋蟀的细路(小孩)。

那段日子,新闻纸(报纸)大肆报道:广州商团副团长去向不明;何家家破人亡;等等,还刊登何言邻的大头照片。他认出,何言邻就是黄花岗起义当晚,在宝善堂无意中救自己一命的细路(小孩)。

对新闻纸(报纸)的报道,黄雷潜有自己不同的见解: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后生(年轻人),策划如此大型的叛乱,似乎不太可能。因为他自己曾策划多个行动,都是集合多人智慧、主意而做计划,仍然漏洞频出,成事艰难。

退一步,如果此次叛乱,真的是何言邻所为,胆识、能力不简单,他倒想见识一下。

现在看到何言邻如此冲动,为见父亲最后一面。

黄雷潜判断:何言邻仍然是那个半夜捉蟋蟀、头脑简单的后生(年轻人),根本不能策划那次叛乱——没那种能力,没那种脑筋,更没那种兴趣。

黄花岗起义当晚,何家宝善堂发生那幕重现,不同的是,当年何言邻为蟋蟀搏命,现在为见父亲最后一面搏命。

何言邻拼命挣扎,力气之大,犹如火山爆发。

一夜之间,他从一个无忧无虑的玩乐大王,变成亡命天涯的逃犯,反差之大,令他几乎无法应对,然而,他又必须应对,而且是独自应对。不要讲不能凭兴趣想做就做,更不能凭兴致去玩个痛快,现在他保命最重要。

从小到大,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孤单,如此无助,如此无奈,如此害怕。以往在家有老豆(阿爸)、阿二,在外之前有三同,后来有狗仔。现在,这里虽然人多,然而,他根本不敢相信任何人,根本不敢同人交谈,更加不敢发泄,甚至连话都不敢多讲,害怕一句不慎,露陷,就此“谢鸡”(死了)。无处诉说,与哑巴无异,这才是最艰难。

他比任何时候都挂念老豆(阿爸),比任何时候都挂念阿二,他逃出生天,不知老豆(阿爸)、阿二如何,是否受到牵连。

他感到前所没有的压抑,感到前所没有的委屈,有好多次,他差点冲出黄埔军校,冲回广州,大声叫喊:“我不是广州商团副团长,我无罪。”

每次,他都用冷水淋头,几乎咬破嘴唇,才勉强将怒火强压下去。

然而,他心里累积的怒火,犹如一个大油桶,任何一点火花,就能点燃爆炸。

被黄雷潜识穿真面目,犹如火花,点燃他心中的油桶,他终于爆发,终于发泄,露出他本来真面目:我本无罪,我无所畏惧。

黄雷潜也拼尽力气,捉住他,捂住他的口,直到他挣扎无力,瘫坐在地上,才放开他。

黄雷潜的手,已被他咬得鲜血淋漓。

何言邻仍然半信半疑,狠狠地盯住黄雷潜,意思好明确:我不怕你做二五仔(举报人),我无罪。

黄雷潜拿出小手巾,捂住手上的伤口,轻声说道:“你搏命都要见阿爸最后一面,就知你受的冤屈有多大。”

何言邻这才放下心。

黄雷潜告诉他,既然能躲在军校,就留下来,等待申冤那一日。

这日半夜,何言邻从狗洞爬出军校,走到一个小山岗,向着广州方向,烧一堆纸,权当给阿爸烧冥纸。他以为自己会流泪,却半点泪水都无。

“仔...仔...仔...(儿...儿...儿...)记…住…不要…做第…第一…”老豆(阿爸)临别讲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未料到,竟然成诀别之言,真的是用鲜血换来的诀别之言。

如果讲,在这之前,何言邻毫无人生目标,现在他有了,就是找出害死老豆(阿爸)、屈自己食死猫(陷害自己)的幕后之人,重振何家,重振第一楼。

黄雷潜拦住他,不准他冲回广州是对的。他冲回广州,除了送命,无济于事。而当下,他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命都保不住,何家就绝后,妄谈找出幕后之人,更妄谈重振何家,重振第一楼。

他以为只有自己拜祭亡父,原来还有一个人陪着他,在他身后不远。

借着火光,他赫然发现,那人就是“古代隐士”(食神)。

他丝毫不惊慌,心里相当坦然。他对“古代隐士”(食神),有着一种由来已久的信赖,这种信赖发自内心,无法假装。

而且,看样子,“古代隐士”(食神)早就知,他隐姓埋名进入黄埔军校,如果“古代隐士”(食神)做二五仔(举报人),他早就被押回广州。他还在此地,完整无缺,证明他的直觉没错,“古代隐士”(食神)值得信赖。

在毫无威胁、值得信赖的人面前,他猴子一样、贪玩的天性,即刻恢复。兴趣之心又起:每次见到“古代隐士”(食神)都发生变化,这次又会如何变化?

他两三步蹦跳到“古代隐士”(食神)旁。

“古代隐士”(食神)卷两支烟,递一支给他。

他深深地抽口烟,喷口浓烟出来,长舒一口气。

自从逃命到黄埔军校,他第一次这样放松,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靠山,这个靠山就是“古代隐士”(食神)。

在这都见到“古代隐士”(食神),他放心了,他知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古代隐士”(食神)都会在身边。

良久,“古代隐士”(食神)开腔:“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

“这里算什么梁园?”他快口快舌说:“我没地方去。”

在熟悉、信任的人面前,他又恢复哪种天性,伶牙俐齿,毫不掩饰。

何言邻的背影,消失在狗洞里。

“何少爷早就该走出去,我好久听不到他吹口哨。”“扁口”的声音,在食神头上响起:“你次次都是那句:‘未到时候’,少同我吵一次都不成。”

“是时候了。”食神这次没同“扁口”争吵,缓缓地说:“他有独立生活的本事。”

“我从不怀疑,何少爷的本事。”“扁口”飘下来:“这班大兵,个个同张三同一样,只想升官发财,浪费我暗助何少爷炒怪味冷饭。”

“何少爷离开前。”食神不答“扁口”的话:“你给他‘画痣’要同一处,免得露馅。”

“知啦。”“扁口”不耐烦:“出去好,随便‘画,’现在每日画同一处,同一个‘痣’”“扁口”学何言邻的语调:“‘闷’!”

“阿二是何少爷的希望。”食神仍然不答“扁口”的话,又转其他话题。

“没问题。”“扁口”汤勺一挥:“我有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