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算

天平三年,雍都正逢新帝登基,朝堂权势更迭。

无他,只因这御极之人,正是中宫嫡出,先太子的幼弟——沈柏舟。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结果。

先帝圣体欠安久矣,及至先太子薨逝,东宫之位亦虚悬至今。

而那些正值盛年的皇子早已蠢蠢欲动。

若论夺嫡之势,瑜王沈柏律当属最盛。先太子薨逝后,太傅曾赞其有“惊世之才”;更遑论其乃陈皇贵妃所出,朝中依附其势者,亦不在少数。

陈、姜、谢、裴四姓,乃雍都累世簪缨之族。纵王朝兴替,其族中子弟必占朝堂一席高位。能历数代鼎革而盘踞雍都者,其底蕴之深,自非虚言。

如今的陈皇贵妃便是陈家所出。陈阁老执掌阁揆,族中子弟承祖荫者,更不知凡几。

其他的皇子中堪能与其一较高下者,也唯有手握部分军权的锦王。但是前岁时,锦王不知何故触怒天颜,被贬去苦寒之地,无诏永不得回京。

观此大势,瑜王已尽占天时地利人和。唯需谨守本分,则九五之位,非他莫属。

然满朝文武皆始料未及,这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瑜王竟如鬼迷心窍一般,于先帝弥留之际,悍然举兵逼宫!

谁曾料想,瑜王兵锋甫一抵达紫宸殿,便被东厂重兵合围,似早料定其有此一举。

尘埃落定,瑜王终步锦王后尘,亦被远遣封地,无诏永不得返京。

先帝仁厚,念及陈家勋劳,免其黜落庶人之刑,只命其即刻就藩。至此,那至尊之位,于瑜王再无可能。

还没等其他的皇子再启争端,先帝便驾鹤西去,然其遗诏所托,居然是在储位之争中,一直无声无息的沈柏舟继位!

此骤生之变令举朝皆惊,而最锥心刺骨者,莫过于只差一步之遥的陈家。

陈阁老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原本只差一步,他的整个陈家就将一跃成为四大家族之首。可是瑜王突然发难,就连他也并未知情。

所以就连新帝登基的时候,他亦有些浑浑噩噩,可还没等他想明白其中关窍,新帝登基次日,他便迎来了衣锦还乡。

紧接着就是陈家被下狱,而那些朝中权贵只要听见“陈”字便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避之不及。他陈家上下的门生也因跟陈家有关,全被革职,无一幸免。

这实在太快了,快到他都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到如今的地步。

直到新任户部尚书温策钦拿着新帝沈柏舟的令牌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一般。

沈柏舟乃先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先太子在世时,沈柏舟在雍都亦算小有名声。然自先太子离世,沈柏舟也逐渐淡出众人视野,在时人眼中,实已退出了权力核心。

即便身为三朝元老、朝廷重臣,陈阁老对沈柏舟的印象也几近空白。

这位曾经在先太子光环下偶露锋芒的亲王,自兄长薨逝后便似一滴水融入了深潭,再无涟漪。

陈阁老有限的记忆碎片里,只余下先帝偶尔提及时的只言片语。

沈柏舟主动远离了雍都的权力漩涡,也自然淡出了这位阁老审视朝局、押注储位的范围。对于陈阁老来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闲散宗室,不值得他耗费心力。

他原只道新帝不过是个性情庸懦之人,如今看来却是先帝一众皇子中最适合做皇帝的。

他自诩阅人无数,目光老辣,竟然在这里看走了眼。

陈阁老低笑几声,笑声止处,面上仍是一片平和,不见分毫异色。

直到温策钦立于他面前,缓缓揭开覆在她脸上的那张人皮面具——半张被火舌舔舐过的脸,狰狞如恶鬼临世。

温策钦那张脸骤然撞入眼帘,陈阁老心头一骇,未及定神,便听她嘶哑开口:“陈阁老,可还记得我?”

温策钦话音方落,陈阁老定了定神,随后便是一声冷笑:“原来金殿传胪、名动京华的新科状元,竟不识得自身,反要叫老夫来认人!”

被陈阁老如此羞辱,温策钦也不恼,只听见温策钦嘶哑的声音缓缓道:“太平九年,先太子被以通敌罪名构陷入狱,姜家附翼东宫,祸延满门。顺天三年,先太子沉冤得雪,然沉疴难医,终抱憾薨逝。陈阁老为了瑜王,可谓是机关算尽啊!”

陈阁老醍醐灌顶般反应过来,她是姜家遗孤!

他脑中快速闪过姜家人的名字,可是无一能跟面前的温策钦对上。

忽然,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温策钦左眼睑下,那完好肌肤下一颗殷红如血的痣。

极小,却鲜明得刺眼。宛如白瓷裂罅中沁出的一粒朱砂,又似旧日日画卷上不慎滴落的印泥,诡异地烙印在眼前这张半人半鬼的脸上!

轰——!

仿佛一道裏挟着血腥气的惊雷在陈阁老脑中炸开!

他终于在记忆深处找到了与面前对应的人,她的眼角下正是这样一粒小小的、殷红的痣!他曾随口赞过那痣生得“朱砂点玉”,日后必是福相!

“!!!”他几乎难以维系自己表面的平和,“是你!姜云蘅!”

温策钦——或者说姜云蘅,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平静,她猛然伸出手,掐住陈阁老的脖子。

“你也配喊我的名字?”

陈阁老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那颗红痣,瞳孔里翻涌着滔天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鬼魅,“你......竟然……没死……”

温策钦攫住他咽喉的五指倏地松了。

并非怜悯,而是因为陈阁老眼中那彻底崩塌的认知、那被最深恐惧吞噬的神情,是抚慰她仇恨的“甘霖”啊。

先前的暴怒很快消失不见,她缓缓低下头,那张被火舌舔舐过的残容,贴近陈阁老因窒息和惊骇而扭曲的脸。

左眼下那粒红痣,在摇曳的烛火中,散发着妖异的光。

“认出来了?”姜云蘅的声音低哑得如同毒蛇游过枯骨,带着一丝近乎温柔的残忍,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银针,精准地扎进陈阁老溃散的意识里。

“没错,是我。”她嘴角扯开一个扭曲的弧度,仿佛在笑,眼底却只有刻骨的恨意,“那个差点被你烧死,拼死留下一条命的‘福相’啊。”

她指尖冰冷,带着死亡的腥气,轻轻拂过陈阁老剧烈颤抖的颈侧动脉,如同情人低语,却又字字诛心:“他们等得太久了,今夜我亲自来送阁老……去向他们赔罪!”

话音落,她猛然暴起,枯瘦却蕴含着滔天恨意的手,狠狠搡在陈阁老的胸口!陈阁老如断线朽木般向后猛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喉间涌上的腥甜尚未喷出——姜云蘅已如鬼魅般旋身,五指如钩,竟生生如墙壁铜铸的烛台上,将那簇跳跃燃烧的火焰“抓”了下来!

滚烫的蜡油裹着炙热的火苗,灼烧着她本就残破的手掌皮肉,发出滋滋微响,她却浑然未觉,仿佛这痛楚亦是她抚慰仇恨中的一种!

“这一把火——还你!”

一声裹挟着无尽怨毒与大仇得报的嘶吼声划破天牢的死寂,那团她攥在掌心的火焰,被她狠狠地惯在陈阁老瘫软的身躯之上!

干燥的锦袍瞬间被贪婪的火舌舔舐、吞噬!烈焰腾空而起,狰狞地缠绕上陈阁老枯瘦的肢体,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啊——!!!!”陈阁老爆发出非人的凄厉惨嚎,剧痛与极致的恐惧让他像离水的鱼般疯狂扭动挣扎,试图扑灭那附骨之疽般的火焰。火星四溅,点燃了散落的茅草,火势蔓延开。

姜云蘅踉跄退开一步,残破的面容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半明半暗,宛如自地狱归来的修罗。

她死死盯着火海中翻滚哀嚎的身影,看着那象征权势的紫袍化为灰烬,看着那枯槁的皮肉在烈焰中蜷缩焦黑,听着那撕心裂肺的惨叫渐渐变为垂死的嗬嗬声……

姜云蘅紧绷了二十余年、支撑着她从流放地狱爬回这权力之巅、支撑着她女扮男装周旋于豺狼虎豹之间的那根弦,“铮”地一声,断了。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没有大仇得报的酣畅。

仿佛她整个人,连同她背负了半生的沉重冤魂,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熊熊火光在她空洞的瞳孔中跳跃,方才那焚尽仇人的烈焰,仿佛也抽干了她最后一丝支撑这残破躯壳的气力。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她喉间挤出,乌黑粘稠的血,仿佛再也无法承载一般,猛地从她唇齿间喷涌而出!

那血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鲜艳。

紧接着,她整个人双膝一软,向前直直地扑倒在地。

残破的躯体砸在冰冷的灰烬与凝固的血污之中,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她的身体微微抽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唇边涌出的、带着血沫的气息。

那支撑她走到如今的滔天恨意,终于在此刻……彻底化作了沉重的肉身,将她死死压垮。

徒留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在这片由她自己点燃的废墟之上,无声地……走向崩散。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心腹瞧见这一幕,大惊失色:“大人!”

“快!去寻太医!”

——

御书房内,烛火幽微。

沈柏舟垂眸,指尖久久停留在院首奉上的、关于姜云蘅的那份脉案上。

一炷香的光阴,在死寂中悄然燃尽。

阶下侍立的太医们屏息垂首,冷汗早已浸透内衫,只恐天子雷霆之怒降临己身,却无人敢窥探御座之上那深潭般的沉寂。

许久。

久到烛芯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

沈柏舟终是合上那承载着无望的纸页,喉间滚动,似有千钧重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哑的赦令:“……退下吧。”

太医如蒙大赦,屏息倒退而出,唯恐惊扰了这方凝重的死寂。

殿门合拢的轻响,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声息。

沈柏舟孤坐于空旷的御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脉案。

自先太子薨逝,他的身边来往过很多人,陪着他到现在的,只剩下一个姜云蘅。

一个如今,连这脉案都显得多余的人。

从此这巍巍宫阙,九重深殿,便真真正正……只剩他一个。

过了许久,沈柏舟才出声道:“有德。”

“去准备姜云蘅的……后事吧。”

有德在门口应道:“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