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庆生摇响拖拉机时，车斗里垒着的麻袋正往下掉谷子的碎干。胡秋兰攥着粮本缩在麻袋缝隙里，屁股底下垫的蛇皮袋还带着晒场的余温。东方刚泛起蟹壳青，车灯劈开晨雾的光柱里浮动着金屑——那是昨夜装车时溅落的稻谷。胡秋兰跟着拖拉机有着节奏的摇晃着，她不再有晕车的迹象，反而脸上扬起笑意，似是马上要见到了自己的情郎。
粮站的红砖墙从三里外就能望见，胡秋兰数到第十八辆拖拉机时，霍庆生已经跳下车用摇把支起车斗。
穿蓝工装的验收员拎着铁钎过来，铁器捅穿麻袋的瞬间，新稻瀑布般泻在水泥地上，惊起一群啄食的麻雀。
“你这谷子……”
验收员碾着掌心的谷粒拉长尾音。
霍庆生早在出来之前霍春耕就已交代过他，出门在外要会做人，点根烟，问个好，笑脸相迎必定没错。
霍庆生生疏的摸出口袋里的烟递过去，烟盒上印着鎏金牡丹。铁钎第二次捅进麻袋时角度偏了偏，谷子撒得比前次少些，但看得霍庆生还是一阵心疼。
胡秋兰望着丈夫佝偻的背，想起昨夜他跪在粮堆前挑稗子的模样，月光把发丝照的白亮，总是会在这时莫名的把他跟帅天对比一下，越看越难受。
日头爬到粮库铁门顶时，他们的粮车终于挨到磅秤前。老会计的算盘珠响得急雨似的，玻璃板下压着的票据被汗浸出黄渍。
霍庆生突然按住粮本：“再加一百斤。”
胡秋兰掐了下他后腰，显然是粮站压了秤，得多出一百斤，虽然霍庆生极不情愿，但霍春耕已经给他做了安排，无奈只能再多交一百斤。
等待化验水分的空当，胡秋兰蹲在围墙根数蚂蚁，隔壁村的小媳妇凑过来，衣襟上奶渍画着地图。
“供销社新到的碎花布，做衬衫能省五寸布钱。”
胡秋兰摸着兜里裹着的手帕——那里面藏着卖鸡蛋攒的私房钱，够扯六尺带金线的确良。
粮库铁门吱呀合拢时，霍庆生的背影浸在夕阳里，他耳后沾着根稻芒，随吞咽口水的动作上下起伏。
下了粮站，二人开拖拉机到邮政局门口，进了大厅打听单时节在没在，赶巧今天单时节去马山村送信还没回来，霍庆生有些失落，失落是因为单时节不在就不会有人请他们吃免费的饭了，这都饿了一上午了，还得饿着肚子回去。
“同志，你们找时节干嘛啊？”一声厚重又温和的声音响起，准备走的霍庆生跟胡秋兰又停顿下来望去。
“噢，我们跟小单是朋友，过来看看他在不在。”
“哦，你们哪个村的？”
“我们是霍家沟的。”
“霍家沟？哦，知道知道，时节跟我说过好几次了，原来是你们啊，来来来，去我办公室坐会，喝点水。”
“咳，我是时节舅舅，走吧走吧，前几次时节不是还开我车送过你们好几次吗？走，喝点茶水去。”原本闲的没事过来巡视一圈的李所长，听到有人问他那不着调的外甥，看了一眼霍庆生也没在意，但瞧见旁边的胡秋兰眼睛就直了，早就听见霍家沟有个漂亮小媳妇一直没见过，最近也常常听到闲言碎语说外甥看上了这霍家沟有夫之妇的小媳妇，本以为就是马丽吃醋传的谣言，没想今天一见本人也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多亏李所长经历的多，很快就守住了本心，才缓缓跟霍庆生打上招呼。
二人小心翼翼的跟李所长进了屋，墨绿漆面办公桌斜对木门，玻璃板下压着泛黄的《国内邮资表》和1992年邮政挂历，墙钉挂着褪色的报刊分发路线图，红蓝铅笔标注的支局代号已汇成水渍，铸铁保险柜顶搁着搪瓷茶缸，杯壁“先进工作者”的金漆剥落大半，水泥地残留着浆糊风干的亮斑，墙角铁皮文件柜塞满盖销邮票登记簿，最上层摆着蒙灰的手摇电话机，缠满医用胶布的听筒垂落在半空。
“来来来，先尝尝我这碧螺春，还是时节给我买的，小子还是对我这个舅舅上心的。”李所长给二人一直强调着他跟单时节的关系，想必是想让霍庆生二人放下戒心以免拘谨，放好茶杯跟二人聊着。
“好的，好的，舅舅？呃，我这么称呼您对吧？”霍庆生没见过这种场面，自然有些慌乱，但说出来的话也很实诚。
“小霍是吧？哈哈哈，没问题，没问题，叫舅舅就挺好，我叫李贵仁，就咱这邮政所的小管家，服务于人民，服务于百姓，咱也不是外人，叫什么都行。看你们这……”说着李贵仁上下打量了一下霍庆生二人，满身土气，脸上衣服上都有谷子碎草，想着应该是交粮来了。
“交粮来了？”李贵仁不等二人反应立马说出了他们来镇子上的目的。
“是是是，是来交粮来了。”霍庆生答道。
“嗯，怎么样？今年粮食丰收吧？”
“好好好，今年粮食大丰收，好着呢。”霍庆生老实回答道。
“好什么好，刚刚还被压了一百斤秤……”胡秋兰嘴里嘟囔一声。
李贵仁的耳朵是极好的，忽然听到胡秋兰的声音先是心中一甜，后又是一喜。
“啊？还有这种事？你们别急，我给刘站长打个电话，让他们给你们退回来。”
说着起身就坐到办公桌旁，拿起黑色电话摇了几圈。
“接粮站老刘办公室。嗯。”
“喂，老刘啊？我老李，我有个亲戚今天交粮，说是……嗯嗯，对对对，他们在我这呢，行行行，好好好，回头喝酒去，好的，我先扣了。”
虽然不知道李贵仁电话里怎么说的，但听这话音应该是给自己要回来了。霍庆生转脸看了一眼胡秋兰心中一喜还使了个眼色，像是在说李贵仁帮他们要粮食了。
放下电话李贵仁很温和的告诉二人多下的一百斤粮食一会就有人送过来，让他们二人坐下安安稳稳的喝茶，没多久还真有人给送了过来，霍庆生一看正是自己发烟的验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