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草部》:兆头

  • 我爱本草
  • 半夏
  • 4111字
  • 2022-11-07 15:12:24

话说隋文帝的时候,上党地面,也就是今天山西长治一带,有户人家,每天夜里都听见宅子后边有人呼喊。可等出去找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到了隔天,依然照旧。这终究不是件让人放心的事儿,于是,家长招呼起七狼八虎,各位兄弟,抄上家伙,对宅后开阔地实施地毯式搜索。就像《沙家浜》里说的,像篦头发似的那么篦了一遍,还真的篦出点儿名堂。在距离宅子一里远的地方,大家发现了一棵植物,该植物枝繁叶茂,长势喜人,因此看着让人狐疑。这大概就是情况了。于是大家一阵锹镐挖下去,掘到五尺深的时候,便得到了一头长得和人一样的精怪东西,胳膊腿儿什么的,全都具备。这东西挖出来之后,宅子后边再没了声息。如你所知,那头和人长得差不多的精怪东西,就是大家最熟烂的人参了。

说起人参,该说是中药品种里知名度最高的一款。劈头讲的段子,出自《广五行记》,属于志怪,类似于民间传说,真实性有待考证,不过人参作为中国特产的名贵药材,则是名副其实确定无疑的。

依照生物学的描述,人参生长在针叶和阔叶林中,喜倾斜的山坡地,耐阴湿,喜欢有机质丰富而松软、排水良好的肥沃土壤,斜射光照下生长特好,过于阴暗或光照强烈则生长不良。土壤以微酸性至中性为宜。由此可见,土壤、环境的不同,决定了人参的质地和效果,因此地域上人参品种的高下不同,其实原本就是土壤环境条件的不同所致,仿佛橘树移到了北方就变成了酸枳,和栽培技术什么的,没甚干系。

按照权威解释,人参为人所知,至少已有四千年的历史,东汉时期的《神农本草经》以及后来历代的本草上,都有相关记载,认为它是滋补强壮的珍贵药材。而强壮,鉴于它与健康长寿的关系,从来就是人类心头挥之不去的念想。于是该参不能不珍贵起来。

一般人的印象里,说起人参,似乎产在朝鲜韩国的高丽参,才是最好。其实,这是无疑的误解。按照《本草》上的权威说法,出产于山西太行山脉的上党,也就是前面故事发生地的人参,才最正宗。然后是辽东参。所谓东北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内中说的正是辽东参。至于高丽参,以及百济参、新罗参,产地都属于今天的朝鲜半岛,按照陶弘景的说法,是因为高丽等,地脉靠近辽东,才成的气候,而论到药效,就赶不上辽东的本主了。

按照古代医书的记载,人参生上党山谷及辽东,农历的二月、四月、八月上旬(一说三月、九月)时采根,用竹刀刮净,暴干,不能见风,根如人形的,有神效。这就是说,人参——其实所有中药材都当如此,要按时采集,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乱挖的。所谓花开堪折才直须折呢,花开前的骨朵,花开后的败残,都当不得那个堪字。譬如人参,秋冬时节采的就坚实,春夏采的就虚软,这和产地什么的,反而并不搭界。还有炮制,也有讲究,譬如刮人参时必须用竹刀,而不能用铁器。暴干之后不能见风见日头,因为见了就容易生虫子,所以必须用新的干净瓦罐密封收藏,才能保证经年不坏。这道理自然渊源有自,当初该参生长的时候就喜欢背阳的地方,炮制后依然本性不改,宛如出洋的人,哪怕他只会说洋文,也脱不了黑头黄皮的华裔底细。

上党参按照古人的描绘,根纤长下垂,有长及一尺多的,还有的十歧,也就是根上有十来个分岔,价格也不菲,当时和银子一个价儿,而且还十分难得。

因为名贵因为难得,所以早就有赝品横行。于是医书上写有检验上党参真假的办法。就是让两个汉子一起跑,一个嘴里含块人参,一个不含,两人跑个三五里,嘴里不含人参的那个肯定会大喘气,如果含的那个气息自如,该参就是真的上党参了。这法子大有深意存焉。电视剧《亮剑》里一堆国军俘虏不肯承认自己当官的身份,李云龙师座就让他们转圈儿跑步,跑一会儿挪不动的,自然就是那些平时不用拿脚杆子行军的长官。这和验证上党参的法子,倒是一个道理。有趣的是,人参的别号正唤作人衔。

不过,上党参至迟到明朝的时候,就已经采挖殆尽。时珍大爷说,民以人参为地方害,不复采收。也就是说,当时的老百姓,因为人参的著名,滥采滥收,反倒成了地方上的祸害,于是大家不得已放弃了采收。那时治病开方子,用到人参,就已经是辽东参当家了。而本土人参,更因为上党品种的短缺,造成货源紧张,已开始依靠进口,朝鲜方面的高丽参、百济参、新罗参,通过互市贸易,成为当时的大宗来源。而且,至少在时珍大爷的时代,高丽来的人参,这边已经可以十月下种,像种菜一样地人工栽培了。这就无怪一般大众会拿高丽参当上品,因为身边满眼的行货就是如此,而且从时珍大爷的时代就已然这样,老辈子的印象,自然深刻。不过,传统的医家认为,高丽参之类,气味效果等,都远不及上党的正宗。而辽东参,又叫黄参,医家则认为,有它自己独到的效果。

说起来,人参的名字还有些来历。譬如,其中的“人”字,自然是说它的根长得像人形,于是才有开头那桩故事的发生。至于这“参”字,就有些麻烦,看字形,根本琢磨不出是个什么道理。原来这“参”字,本是写作草字头,三点水,“笤帚”的“帚”,下面一个“又是”的“又”。或者再简写为草头下面,一个“浸泡”的“浸”字。时珍大爷说,那上下左右一堆构成复杂的本字,是从浸,浸是浸渐的意思,人参是多年浸渐才可以长成的,根如人形,有神,所以才叫的人参。后来因为写起来太过烦琐麻烦,才用“参星”的“参”字代替,为的是简便。

时珍大爷说人参需要多年浸渐才能慢慢长成,所以传说中的千年老参才是极品宝贝,才能“有神”。这里说的“有神”,当然不是说它古怪成精,而是说它具有神奇的药效。不过,在中国古代的典籍上,还是习惯把人参说成是一种通神的祥瑞。

且说东晋时,出产正宗人参的上党武乡,有个羯族小伙儿叫石勒的。这羯族起源于小月氏。月氏系古族,秦汉之际,游牧于敦煌、祁连之间,汉朝文皇帝时遭到匈奴攻击,大部分西迁到新疆伊犁一带,这便是著名的大月氏。少数没有西迁的月氏人,进入祁连山,和羌人杂居,这便是小月氏。小月氏人曾经附属于匈奴,魏晋时散居在上党一带,与汉人杂处。这石勒身体壮健,很有胆力,雄壮威武,喜欢骑马射箭。他家的园子里生长了一颗硕大的人参,花叶茂盛,非同一般。父老乡亲里有懂相术的看了,就说:这胡儿状貌奇异,志度非常,将来必定不可限量也,劝说大家厚待石勒。后来石勒果然成了大事,做了五胡十六国之一后赵的皇帝。那颗人参,就成了预示石皇帝富贵的好兆头。

纬书《礼斗威仪》上说:“下有人参,上有紫气。”紫气就是宝物发出的光气和祥瑞之气。传说老子出函谷关的时候,守关的官儿看见紫气从东边冉冉而来,知道将有圣人过关。这便是紫气东来的出处。后来骑了青牛的老子果然出关,被那把关的官儿一番劝说,写下了名垂千古的《道德经》。如此推导,这人参居然和圣人有些瓜葛,并且依然是充满预言的兆头,只是把圣贤和富贵搅在了一起。好在公众话语里,这些都可以一概论为出人头地的成功典范,励志的警句里也不耐烦严格区分而同样作为楷模标榜。

另一本纬书《春秋运斗枢》则说:“摇光星散而为人参。人君废江淮山渎之利,则摇光不明,人参不生。”摇光又叫瑶光,是北斗七星的第七颗星,也就是斗柄——又叫杓头——上的第一颗星。这颗星散落到地上,就变成了人参,所以人参又叫作神草。

一向都说迷信的传说不符合科学。此话诚然。不过,如果封建帝王们为了炫耀自己的政治清明,惧怕祥瑞不生,而不敢轻易去破坏山川,则那迷信,或许也算是一种对环境的敬畏和保护了。如此,则绿色和平可期以时日也。

关于兆头,似乎还有话讲。专采辽东参的东北采参人放山,也就是进山挖野山参,发现人参后,会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刮开树皮,刻上记号。规矩是:左边用横道竖列刻上挖参的人数,譬如七个、十个之类,右边刻上发现人参的品级,譬如四品叶之类。最珍贵的当然是六品叶,有六个掌形复叶,之后就不再长叶了。但六品叶数量实在稀少,四品叶已经是相当有成就感的货色了。这一番刻画,便叫作兆头。之后路过此处的放山人,一看见兆头就会知道有几个人抬过也就是挖过一颗某一品级的人参,过一两年在附近仔细找找,没准儿还能发现新长出来的棒槌——棒槌自是人参在东北地区最著名的称谓。

人参的发育生长当然有其独特的环境,这环境书本上的描摹只是大概其的虚说,有经验的老把式也要靠神乎其技的摸索,终于是漫山撒网,而兆头的记录,则是一种直截的地标,运气好的话,同样的水土未必没有再次孕育奇迹的可能。这样的标识,自然是富有善意的资源共享,而采挖野参叫放山,也透露出一种采集意义上的朴素和生态。

至于人参滋补强壮的种种功效,譬如治男妇一切虚症,实在属于妇孺皆知的常识,本不当啰唆,但又确有不吐不快者骨鲠在喉。譬如,著名的陶弘景说,人参为药切要,与甘草同功。切要云云,自不待言,然功效和甘草同列,虽然知道是专家定论,而且甘草被誉为众药之主,有调和众药之国老称谓,并且在本经中的排位第一,但俗鄙如我之辈,总是联想到人参响亮的名头和生长采集的难得,不料却只是和大路的行货甘草类似,至多就是个并肩王爷,顿时不免为它气短。

另外,作为著名的补药,人参的知名度不容置疑,因此为几乎所有的成功上流人士所青睐。但有医家却严正提示:凡酒色过度,损伤肺肾真阴,阴虚火劫,劳嗽吐血咯血等症,勿用之。原来以为能够拯危济困于万全的人参,竟然还有如此不方便逆料的海底眼。这样的提示,真真宛如对新生儿说这孩子早晚要死一样,怎能不令沉浸在物欲享受之中的高端阶层黯然神伤哟。

更吊诡的是,按照上述提示,本参的使用,该当对症,只有庸医才会乱用。不料又有医家明确指出:人参功载本草,人所共知。近因病者吝财薄医,医复算本惜费,不肯用参疗病,以致轻者至重,重者至危。……庸医每谓人参不可轻用,诚哉庸也。好生君子,不可轻命薄医,医亦不可计利不用。一篇谠论之后,还不忘记凿凿写上:书此奉勉,幸勿曰迂。

原来不肯用参的才是庸医。想来这位前贤生活的时代,应该处于严重的短缺经济,然而越是这样的时代,往往正有奢侈横行。推量起来,这被前贤唾弃的庸医,只好是散落民间的游方郎中,为谋得匹夫匹妇手里攥得出汗水的救命银子,只好用价格便宜当作兜揽生计的噱头。至于在太医院里镇日打盹的皇上侍臣,以及能够起死回生又不计较医死人命的国手,原本是在花钱如流水的人群里划分执业半径,哪里肯用工本的高下限制自家的手段?所以他们永远和庸医的鬼祟不搭什么界。

于是那老前贤,终于是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