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穹州

藏龙峰顶的破殿里,药味混着旧木头和尘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郑凌虚躺在唯一还算完整的石榻上,盖着洗得发白的旧棉布薄被,脸色比那棉布还白几分,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丹田深处针扎火燎的剧痛,那是云篆天符残留的阴冷力量在啃噬他的根基,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经脉里搅动。

涂汐盘腿坐在榻边一只缺了腿、垫了石头的矮凳上,小脸绷得紧紧的,手里捧着一碗刚用后山清泉煎好的草药汤,药气苦涩扑鼻。她用小小的白瓷勺,舀起小半勺,小心翼翼地吹凉,递到郑凌虚嘴边:“师兄,再喝一点吧?上官师姐给的方子,说能护住心脉的。”

郑凌虚闭着眼,眉头紧锁,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没力气张口,只是微微摇头。那碗褐色的药汤,仿佛有千钧重。

“哼,不喝拉倒!疼死你算了!”涂汐嘴上凶巴巴的,眼圈却有点泛红。她看着郑凌虚毫无血色的脸,又想起云台上他浑身浴血、像破布娃娃一样摔出去的样子,心里又气又疼,还有一股压不住的怒火在烧——对玄尘子,对守戒阁,对这不公的世道。

殿外传来脚步声,轻而稳,踏在荒草碎石上,带着一种与这破败格格不入的清净气息。

涂汐警惕地抬头望去。殿门的光影里,守拙颀长挺拔的身影当先出现,依旧是一身洗练的月白道袍,面容温润平和,眼神深处却比在云台上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歉意与凝重。他身后,跟着碧裙温婉的上官伶,她手里捧着一个尺许长的白玉匣子,匣身温润,隐有清光流动,一看就不是凡品。

涂汐立刻站起身,下意识地挡在了郑凌虚榻前,像只护崽的小兽,紫眸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甚至一丝敌意。

守拙在门口停步,目光越过涂汐,落在石榻上气息微弱的郑凌虚身上,眼中歉意更浓。他对着涂汐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清晰:“涂师妹,上官师妹与我,来探望郑师弟。”

上官伶也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郑凌虚脸上,温婉的眉宇间满是关切:“郑师兄伤势如何?我看看。”她说着,就要绕过涂汐上前。

“不劳费心!”涂汐横跨一步,依旧挡着,声音硬邦邦的,“师兄需要静养。”她对上官伶倒没多大恶感,但对云台上那个“道貌岸然”的守拙大师兄,此刻全无好感。

“涂汐……”石榻上传来郑凌虚沙哑微弱的声音。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但还是看清了门口的人影。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唇边溢出一点暗红的血沫。

涂汐吓了一跳,慌忙俯身扶住他,小手轻拍他的背,又急又气:“你看你!乱动什么!”

守拙见状,不再犹豫,一步踏入殿内。他走到榻边三尺外站定,目光沉静地看着郑凌虚,带着一种审视,更带着由衷的敬意:“郑师弟,云台一战,守拙……有愧。”他没有辩解什么公平与否,那毫无意义。他微微躬身,“师弟道心坚韧,意志如铁,守拙佩服。”

郑凌虚喘息稍定,靠在涂汐勉强塞过来的破旧靠垫上,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又坦然的笑:“咳…守拙师兄言重了。技不如人,是凌虚…学艺不精,怪不得旁人。师兄…手下留情,凌虚…心领了。”他这话并非客套,最后时刻守拙那星河光瀑的威力,他感受得最真切,若非对方收束了绝大部分毁灭性的力量,他恐怕连催动禁术的机会都没有。

上官伶此时已走到榻边,无视了涂汐那带刺的目光,伸出三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郑凌虚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指尖萦绕着淡淡的、充满生机的碧绿色光晕。她闭目凝神,片刻后,眉头越蹙越紧,眼中闪过惊怒:“好阴损霸道的符印之力!这绝非单纯的斗法反噬!玄尘师叔他……”她猛地顿住,似乎觉得直呼首座名讳不妥,但脸上的怒意却未消,“这符力盘踞丹田,侵蚀本源,若不尽早拔除,恐损道基!”

守拙沉默地点点头,对上官伶的判断并无异议。他转向郑凌虚,眼神郑重:“正为此事而来。掌教师伯已知师弟伤势,特命我送来此物。”他示意上官伶。

上官伶连忙打开一直捧着的白玉匣。匣盖开启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凉药香瞬间弥漫开来,仿佛带着涤荡神魂、滋润万物的生机,瞬间冲淡了殿内浑浊的药味和霉气。只见匣内以明黄色锦缎为衬,三枚龙眼大小、色泽各异的丹药静静躺在其中:一枚通体莹白如羊脂,散发着月华般的清辉;一枚翠绿欲滴,蕴含草木精粹的勃勃生机;一枚呈温润的玉黄色,透出大地般的厚重与滋养之意。三丹同匣,药气相辅相成,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与圆满。

“玉清三宝丹!”上官伶低声惊呼,眼中充满了敬畏。饶是她是碧丹峰天才,这丹也是只闻其名,今日才得一见。“混元凝魄丹固魂,两仪化生丹补元,四极养脉丹续基……三丹同服,辅以本门心法炼化,或可彻底拔除云篆天符之力,甚至……因祸得福,重塑丹田后底蕴更胜往昔!”她看向守拙,“掌教竟将此丹赐下?”

守拙颔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庄重:“掌教言,郑师弟为藏龙峰传承,为心中道义而战,此伤,宗门有责。此丹乃玉清峰秘藏,望师弟善用,莫负厚望。”他将玉匣轻轻放在榻边矮几上,那温润的光泽与破旧的矮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涂汐看着那三枚光华流转的丹药,又看看守拙沉静的脸,紧绷的小脸终于缓和了些许,但紫眸深处依旧藏着疑虑。掌教赐药?是补偿?还是……另有深意?

郑凌虚望着那玉匣,喉头滚动,眼眶微微发热。这丹药的价值他岂会不知?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他挣扎着,想抱拳行礼,被守拙抬手止住。

“师弟安心养伤便是。”守拙看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此行前来,除送药之外,还有一事,需劳烦师弟与涂师妹。”

涂汐耳朵立刻竖了起来。郑凌虚也强打精神,看向守拙。

“宗门在西南穹州府,有一处经营多年的人间据点,名为‘溪云阁’,负责监察一方,收集些凡俗情报,也为宗门采办些特殊物资,算是个落脚点。”守拙缓缓道,“近日,阁中传回急讯,穹州府治下,接连发生童男童女失踪奇案,已有十数名孩童下落不明。当地官府束手无策,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童男童女失踪?”涂汐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紫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属于九尾天狐的寒光。她想起了石牛城那个吞噬孩童的鼠妖洞穴,胃里一阵翻涌。

上官伶脸上也浮现出忧色和愤怒:“魔道妖人?”

“尚无法确定。”守拙摇头,眉头紧锁,“蹊跷之处在于,所有失踪孩童,皆在七岁生辰前后三日,且生辰八字皆属纯阴或纯阳。现场……并无妖气残留,也无激烈打斗痕迹,孩童如同凭空消失。”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郑凌虚和涂汐,“更棘手的是,据别院留守弟子暗中探查,此案似乎……与一件宗门早年遗失在外的至宝有关。”

“宗门遗失的至宝?”郑凌虚强忍着不适,追问道,“是何宝物?”

守拙却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讳莫如深:“此宝干系重大,具体为何,掌教并未明言。只知此物若落心术不正者手中,遗祸无穷。阁中弟子修为有限,探查此事已极为凶险,恐有打草惊蛇之虞。掌教之意,命我等四人前往探查”他看向郑凌虚,目光深邃,“师弟曾游历人间,熟悉凡俗;涂师妹灵慧机敏,且你二人新入世不久,身份不易引人注目。由我们以‘溪云阁’新到执事的身份前往穹州,明查孩童失踪案,暗中寻访那件宗门之宝的下落,最为妥当。”

郑凌虚沉默片刻,目光落在那个装着玉清三宝丹的玉匣上,又感受到丹田处阵阵刺骨的阴冷疼痛。他抬起头,看向守拙,眼神疲惫却坚定:“何时出发?”

“师弟伤势要紧。”守拙语气缓和,“掌教交代,待师弟服下‘四极养脉丹’,初步稳住丹田伤势,约莫……十日之后,再动身不迟。我与上官师妹在玉清峰,若师弟炼化丹药时有何疑难,可随时传讯。穹州那边,我已传讯阁内,做好接应准备。”

上官伶也柔声道:“郑师兄,这三宝丹药力虽宏,但炼化过程亦需慎之又慎,切不可操之过急。若有任何不适,定要立刻停下。”

守拙交代完毕,又看了一眼气息微弱的郑凌虚,拱手道:“师弟安心静养,万事待伤愈后再议。告辞。”说完,他转身离去,月白道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刺目的阳光里。

上官伶又细细叮嘱了一番服药的顺序和禁忌,才带着满心的担忧与对那失踪孩童的牵挂,告辞离开。

破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药香和清苦。阳光从破窗棂射入,光柱里尘埃飞舞。

涂汐拿起那只温润的白玉匣,小心翼翼地打开,看着里面那三枚光华流转、生机磅礴的丹药,又看看郑凌虚苍白憔悴的脸,小脸皱成一团:“师兄,这任务……咱们去不去啊?那老道士……”她指的是掌教,“刚打完一巴掌,又给颗甜枣,还派这么凶险的活儿……”

郑凌虚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抚过玉匣冰凉的表面。那温润的触感下,是能救他道途的珍宝,也是一份沉甸甸的、不容拒绝的责任。掌教的用意,他如何不懂?赐药是恩,更是债。藏龙峰若想真正立起来,这债,必须还。更何况,童男童女……他闭上眼,石牛城鼠妖洞窟里那些蜷缩在角落、惊恐绝望的小小身影再次浮现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牵动伤势,又是一阵闷咳。待喘息稍平,他睁开眼,眼底深处那被伤痛和挫败感暂时压下的、属于藏龙峰弟子的倔强火焰,重新燃了起来。

“去。”他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待我服下‘四极养脉丹’,稳住丹田……便去穹州。”

他目光转向涂汐,带着一丝深意:“涂师妹,那寂灭元光……此番入世,或有用武之地了。”

涂汐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紫眸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锐意。她用力点头,小手握紧了玉匣,仿佛握住了通往未知前路的钥匙,也握住了斩断阴霾的利刃。

藏龙峰顶的风穿过破殿,呜咽声里,似乎夹杂着远方穹州府孩童惊恐的哭声,和一件沉寂多年的宗门至宝,在黑暗中悄然苏醒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