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以建康为都城,而建康城的百花大会于每年三月三的上巳节举办,热闹非凡,不仅有文人墨客的曲水流觞,亦有闺阁儿女的游戏,有玩簸钱的,玩握槊的,射覆的,投壶的,各项游戏的奖品颇丰,都是由一些高门大族所供。街边的小吃摊更是琳琅满目,梅花糕,糕团小点,裹蜜,蜜麻酥,二色灌香藕,十般糖,玉屑糕,澄沙团子等等等应有尽有。
第二天一早,云鸢便按着岑念景的指示,换了身灰色的男式长衫,而小姐则换了一身青色长衫,带了冠帽,从角门偷溜出府,一路上到处玩玩看看,买了些小摊上的趣物,笑声便像银铃般,不绝于耳。
沿街的留仙馆二楼坐着一位身着墨色缎服的男子,看似正在饮酒,又像正在等人。
“小..少爷,我们也去留仙馆看看吧!”
一直到云鸢拽着岑念景的衣袖央求她去酒楼,她才想起为什么云鸢要来百花大会。
听闻平洲才子沈焕也会来留仙馆参加诗酒会,这平洲才子不仅有诗才,年纪轻轻就已中了进士,曾经写过一篇《强国赋》,谈论耕战并重,亦兵亦农,罢无能无用不急之官,均爵平禄以补不足,传颂于南国上下,连那庸庸碌碌的南帝王堪也亲自下旨,想招揽沈焕为官,沈焕以服丧守孝为由拒绝入朝。这次他是应了许氏的邀请,才会从平洲千里而来。
不过这京城里不止云鸢想见沈焕,万千少女都以这平洲才子为梦中情人。听闻他容貌清丽,光映照人,建康城里更是将一张沈焕的画像卖到千金。
“云鸢,咱们和沈焕...”岑念景刚想说“日子多着呢”,忙把后半句咽下,见云鸢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便道,“肯定有缘分!”
上一世因为许南烟喜欢打马球,因此几人并没有来这留仙馆,岑念景也将云鸢日日提在嘴边的平洲才子忘得一干二净。
没过一年,岑家去驻守江东,沈焕便来投军了,因此岑念景才想说“日子多着呢”。不过今日若可以得见,也是好事,岑念景当年只在流放途中遥遥听说沈焕和孙澄战死的消息,当时的自己虽然悲痛,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她的泪水早在父母族人被杀的时候流干了。
“两位可有拜帖啊?”酒楼前的小厮拦下了岑念景和云鸢。
岑念景往酒楼里一看,果然是冷清的样子,看来许家包下了酒楼,便是想来看平洲才子的少女也只能远远地在大街上一观了。
“叫许瑕观出来见我。”见岑念景倨傲的姿态,那小厮忙进去禀告。
而云鸢闻言也惊异地盯着青衣少女,她还从未听过小姐这么称呼许公子。
昨天还在岑家受了一顿冷言冷语的许瑕观,匆匆出来见了岑念景也有些惊讶,但并未表现出来。平日里只见到这岑二小姐和家里的公主小妹争奇斗艳地穿些金丝银缎,涂脂抹粉,今日见她素净地一身男装,倒觉得她清雅脱俗。
“景妹妹怎么没和阿烟去打马球呢?是不是还生气呢?”许瑕观轻声细语的,让人生不起气来。
“你让我和云鸢进去酒楼坐一坐,我就不生气。”岑念景这才正眼看着这个白衣男子。
“进来吧。”许瑕观笑道,他让一位小厮给两人引座,自己似乎有些忙碌便先走了。
云鸢好奇地四处张望,突然过来拽了拽岑念景的衣袖,往一旁努了努嘴。
岑念景已经落座,斜斜一看,原来旁边是沈宜安和戴宁,正在靠窗的位置饮酒谈笑。这建康沈氏和平洲沈氏虽然同宗同姓,品性却相差万里。可是岑家长女岑念白和这建康沈家的长子沈宜安早早就指腹未婚,以金锁为聘,整个建康城都知道。虽然沈家还未上门正式下定,可长姐却已认定这门亲事,觉得金锁之约不可悔。而与那沈宜安同座的戴氏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岑念景已记不太清这戴宁做过何事。
想到上一世沈宜安如何折辱长姐致死,岑念景有些坐不住,却见沈焕和一干文人已经来到门前。云鸢已经一脸花痴样,就差流下口水了。
好久不见。岑念景在心里默默和沈焕打了招呼。
沈焕走在前面,棱棱露其爽,在众人中,果然宛若珠玉置于瓦石间。
仿佛感受到了左前方的目光,他往岑念景一桌看来,见到一位眉清目秀的青衫少年双目灼灼地看着自己,另有一个灰衣少年亦是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直勾勾地往这里看来。
沈焕微微一笑,向两人点头,便被一个小厮迎入上座。
“小少爷,他笑起来真是...”云鸢痴痴地望着沈焕的方向,道,“云开月明,雾散天青。”
岑念景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这小丫头诗情画意起来,连自己也只能甘拜下风。
“沈兄,那沈焕不过是平洲的寒门,怎么见了本宗,也不来行礼呢?”
沈宜安和戴宁所坐的位置和岑念景靠的近,他们的对话便全然被这桌子听了去。
“不过是写了些酸诗穷赋,便蹬鼻子上眼,看不起咱们了呗。”沈宜安阴阳怪气道。
“听说连皇上赐官,他都不来,今天怎么会来?”戴宁也贼头贼脑地往沈焕的方向看去。
“不知是谁得了前朝顾雅之的《枇杷山鸟图》,今日诗酒论策,拔得头筹者,便得赠那副古画。”沈宜安话没说完,戴宁便啧啧出声道,“原来是想来夺名家诗画,那我们可不能让这些穷酸秀才得逞啊。”
听那两人的对话,岑念景好容易才遏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这沈宜安果真是不学无术,竟和这种可笑之人同座相谈甚欢。
“谁是穷酸秀才啊?人家沈焕可是进士。”云鸢忿忿不平地小声议论道。
岑念景侧身,便见戴宁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后,便往酒壶之中下药,心里已经猜得七八分这两人想做什么。
果然,戴宁拿着酒壶和那提前斟满的酒杯往沈焕那桌走去了。
“沈兄,在下是建康许县提辖戴宁,久仰沈兄大名,今日得见,特来敬酒一杯。”
说着便为沈焕倒了一杯自己酒壶中的酒。
沈焕闻言,起身正要拱手行礼,便见刚刚那位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也跟了过来,伸手一把拦下他的行礼,侧身站到了戴宁和自己中间,并拿起桌上刚倒满的酒道,“敬酒一杯怎么够?刚才坐在那里,我可听了戴兄你对沈兄一顿的赞美之词,既然今日有幸得见,我想这前两杯要先敬天敬地。”话毕便把酒倒在了地上,口中还念念有词道,“这一杯先敬这青天,”接着她一把抢过戴宁手中那杯没有下药的酒也倒了,“这一杯就敬这大地咯。”
“你...你是何人?”戴宁见状怒极,伸手欲抓住那青衣少年,却连他的衣袖都没碰到便被他躲过,只见他已拿过自己的酒壶,斟满一杯酒递了过来。
“戴兄,喝吧。”岑念景挑衅一笑。
“大胆狂徒,你张大狗眼看清楚了,我是堂堂许县的提辖,岂容你在此放肆。”戴宁不敢接过那下了药的酒,便佯怒想一掌拍翻那酒杯,却见那少年轻轻松松往右一退,自己却没能拍翻酒杯,反而差点摔了一跤。
一帮文人见了戴宁滑稽的样子哈哈大笑,有些人识得这许县提辖,知道他仗着点功夫在身,又傍着沈家丞相的官威,平日里惯会作威作福,现在看他吃了闷气,解气之余还有些担心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青衣少年,所以有人上前低声提醒那少年道,“这位兄台,无谓和这官爷多做纠缠,否则待这宴席散了,恐怕他要多生事端。”
岑念景回头,才见此人便是四虎将之一的孙澄,刚才同沈焕一行人一齐进门的,自己竟没注意到他,便对他点头微笑。
沈焕虽不认识戴宁,但见了其他人待他的态度,也听到有人劝诫少年之言,早已清楚这戴宁不是好心来敬酒,而少年也不是存心闹事,便上前扶住戴宁道,“戴兄,请看在我的薄面上,化干戈为玉帛吧。”
青衣少年摇摇头道,“既然戴兄不敢饮这一杯酒,我就替你拿回去了。”说完也不理会戴宁,便脚下生风,快步走回了沈宜安的酒桌上,放下酒壶酒杯,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氏一眼。
“你...这...”戴宁一时也不好发作,只能赔着笑脸,但心里已经记下一笔。
“各位,怎么都站着,请落座观画。”许瑕观此时才从楼上下来,手上拿着一副画卷,见众人围着沈焕而站,似乎对刚刚之事一无所知。
见宴席主人已来,戴宁只好怏怏回席,见岑念景所坐的位置离他不远,便狠狠瞪着她。
“云鸢,沈焕你都看过了,我们走吧。”岑念景感受到隔壁桌看来的目光,知道多留无益,便小声说道。
云鸢方才见小姐出那风头,也被吓得提心吊胆,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见戴宁恶狠狠地盯着两人,忙点头。
两人匆匆离去,沈焕原本还打算和那青衣少年道谢,却连姓名都来不及问,有些惋惜。
“小姐啊,你刚刚吓死我了!”才走出酒楼没几步,云鸢便大舒一口气。
“还不是为了你那‘待到云散看天青,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沈焕公子。”岑念景狡黠一笑,将手搭在了云鸢肩上道,“怎么样,本小姐刚刚威风不?”
“威风威风。”云鸢讪讪一笑,却觉得此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小姐,又想到刚刚许瑕观手里拿着的画卷,便道,“不知道那副《枇杷山鸟图》长什么样呢?”
“枇杷山鸟?能有咱们院子里的枇杷和孔雀好看吗~”岑念景敲了敲小丫头的脑袋道,“我们赶紧回去吧!再晚一点,长姐说不定就发现了。”
云鸢嘻嘻笑道,“长姐最疼小姐,被发现也不会罚你!”
“话是这么说,但是在外面太久,我又怕...”岑念景怕遇到上一世的那个人,却不知那酒楼上早已有人注意到了她。
“总之,我们快回去吧。”说着,却见前面杂耍台子又吸引了不少人,云鸢可怜兮兮地央求岑念景再多看一会,于是两人便约定看完杂耍再走。
随着一声又一声喝彩,鼓掌,总算哄得云鸢心满意足地愿意回去了。两人没走几步,便见那戴宁和沈宜安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街上,正在路口骂骂咧咧地教训一人。
“戴提辖饶命啊。”
岑念景见那跪地之人身着布衣,只顾磕头。
戴宁却并不买账,依然拳打脚踢,“你这贱命,留来何用?”
路过之人只加快了脚步,并不敢前去打扰。只听得有人遥遥说道,“真是可怜人,交不出这月的保护费,便连命也要不保咯。”
正在发泄闷气的戴宁突然被一个石块砸中脑勺,痛得大叫,伸手一摸竟全有血,也顾不得再欺负脚下的男子,四处张望并怒吼道,“哪个小杂种!”
“小杂种叫谁呢?”
戴宁闻言,见到方才那客栈里找他晦气的青衣少年,更狂怒道,“叫你呢!”
“噢,小杂种叫我有何贵干啊?”岑念景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不动。
“你...”戴宁又被取笑了一通,忍无可忍,疾步冲来出拳,被岑念景一侧身躲过。
“云鸢,让开。”听到小姐厉声喝道,云鸢忙逃到边上,也不知道小姐是什么学了这身功夫。
而这边两人已经大打出手。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见有人如此侠肝义胆,收拾这狐假虎威的许县提辖,都暗暗叫好。
人群中有一着黛蓝长衫的青年男子几次叹气,旁边一人忙问他为何叹气,只听他道,“青衣少年功夫好,可惜力度差了许多。”
云鸢再看,果然见小姐出招凌厉且身法又快,可和戴宁过了几招也没伤到他,果真如这男子所言力度柔弱。
“先打肩井太渊,其次巨阙中极。”黛蓝长衫男子出言道。
戴宁听到自己的罩门已被看破,连退几步,却抵不住青衣少年迅疾的招数,只能连挨了几掌。
岑念景趁空急急回头看那说话的人,只见那人抱着双手,正抿着嘴笑。
“裴大哥,你怎么傻站着不来帮我啊?”
听那青衣少年脱口而出,这位穿着黛蓝长衫的男子一愣,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跑过来出手挡下了戴宁的下一招。
“你认识我啊?”裴允一把将青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后问道。
岑念景情急脱口,见到裴允一时忘了两人此时还不相识,忙道,“我认错人了。”
裴允也不追究,只是将她推到一边,和戴宁过了没两招,便将他打得满地找牙。
“小...少爷啊,我们快点走吧,在百花大会闹事,恐怕...”云鸢还没说完,果然听到官兵的声音。
“裴..这位大哥,我们走。”岑念景一手拉着裴允,一边拉着云鸢,一路跑到了岑家后门。
“你是谁啊?”岑念景和云鸢跑了一路都气喘吁吁,却见裴允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还蹲下身来左右打量着两人。
“额...其实...我...”岑念景半弯着腰,紧闭眼睛努力思索,终于道,“我在江州打武场见过裴大哥英姿,一直对你深感佩服,崇拜。”她遥遥记得裴允是江州人氏,在投军以前在打武场受训。裴允此人,心高气傲,最爱人褒扬,听了岑念景几句夸奖,便十分信服。
“原来如此,难怪看你的招数这么眼熟。既然你都知道我的姓名了,也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吧!”裴允笑嘻嘻地,自来熟地拍了拍岑念景的肩膀。
云鸢见状一把拍掉了裴允的手道,“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裴允被拍了一下,也不生气,反手拍了云鸢一下,打趣道。
岑念景摇摇头,这裴允,除了狂傲,还有个毛病便是话多,而且不正经。
而小丫头被打了一下疼的哇哇叫。
“裴大哥,你手劲大,可把云鸢打疼了吧!”岑念景心疼地给云鸢揉揉手。
裴允吐了吐舌头,有些懊悔的样子。
“裴大哥,你来建康投军对不对?”岑念景像是想起了什么,正色道。
“你怎么知道?”裴允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青衣少年,却见她取下冠帽,挽着的发髻便落到肩上,这才看出原来这清秀少年是个美娇娘,一时呆住。
“我是建康参军岑素的次女,岑念景。我想将你引荐给我父亲,你看如何?”
明明眼前的这青衣少女不过十四五的样子,而且是第一次见面,裴允却对她有种异常的熟悉和信任感,见她举止言行,也全然没有她这个年龄该有的稚气。
“裴允但凭小姐吩咐。”